日子在东宫仿佛陷入了一种凝滞的平静。林夙,如今顶着“小林子”的名号,谨记忠伯的教诲,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无声的影子。他每日做着分内的杂事,研磨、理书、清扫,动作轻巧,效率极高,却几乎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也从不主动开口说话。他的存在感被刻意压得很低,若非必要,绝不在人前多停留一刻。
萧景琰似乎也忘记了自己一时兴起带回的这个小太监,大多数时候都沉浸在自己的书卷世界里,或是望着窗外某处出神,眉宇间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淡漠与倦怠。只是偶尔,在林夙低头奉茶或整理散落的书卷时,他会抬起眼,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那双过于灵巧的手和低垂的、看不清神情的脸庞。
一种无声的试探,在东宫这片沉寂的湖面下悄然进行。
这日午后,萧景琰照例在书房习字。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身周投下温暖的光斑,却暖不透他眼底的微凉。林夙静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研着墨,浓黑的墨汁在砚台里一圈圈荡开,细腻均匀,足见其耐心与专注。
殿内檀香袅袅,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
突然,一阵略显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侍卫统领赵怀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抱拳行礼,神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殿下。”
萧景琰并未抬头,笔尖依旧稳健:“何事?”
赵怀安看了一眼旁边垂手侍立的小林子,略有迟疑。
“无妨,说吧。”萧景琰语气平淡。
“是。”赵怀安压低了些声音,“方才宫外传来消息,负责秋祭外围洒扫安排的李管事,昨夜……失足落井了。”
萧景琰运笔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一滴墨汁险些滴落。他缓缓放下笔,抬眸看向赵怀安:“失足落井?”
“表面看是如此。”赵怀安的声音更沉,“但李管事水性不错,且那口井位置并不偏僻,夜间亦有巡逻侍卫经过。更巧的是,秋祭车驾仪仗的最终路线图,昨日才刚由他最终核定,呈送了上来。”
话无需说尽,其中的蹊跷与寒意已不言自明。
萧景琰的指尖在微凉的紫檀木书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面色沉静如水,眼底却似有暗流涌动。秋祭是皇室大事,太子协理部分事务是他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在父皇面前略展能力的机会。若是在车驾仪仗上出了纰漏,哪怕只是小小的冲撞或不敬,都足以被那些虎视眈眈的言官抓住大做文章,扣上“办事不力”、“心存不敬”的帽子。
这分明是一次针对性的警告,或者说,是一次蓄意的破坏。手段狠辣且干净利落。
“知道了。”良久,萧景琰才淡淡开口,听不出情绪,“下去吧。此事,不必深究。”
赵怀安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最终还是抱拳道:“属下明白。”转身退下时,他的目光再次扫过角落里的林夙,带着审视与一丝未散的疑虑。
书房内重归寂静,却比之前更添了几分压抑。
萧景琰重新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他目光落在宣纸上,焦点却不知在何处。那种熟悉的、无处不在的束缚感和冰冷的恶意,如同无形的蛛网,再次缠绕上来,令人窒息。他身边可信之人太少,能用的力量更是有限,即便察觉到危险,往往也只能像现在这样,被动地、隐忍地咽下苦果。
他的视线不经意地转向一旁。
那个叫小林子的小太监,依旧维持着研墨的姿势,眉眼低顺,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他好像被吓住了,又或者,根本就没听懂?
萧景琰眸光微闪,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打破了满室的沉寂:“你觉得,李管事是失足吗?”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为何会去问一个刚来几天、底细不明的小太监?是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还是……那日回廊下,那双清亮不甘的眼睛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
林夙研墨的手骤然停下。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血色褪尽,眼中充满了真实的惊惶和不知所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殿下恕罪!奴才……奴才愚钝,不敢妄议宫外大事!”
反应激烈,符合一个受宠若惊又恐惧不安的小太监该有的表现。
萧景琰看着他吓得瑟瑟发抖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失望,或许还有自嘲。果然……是自己想多了吗?他挥了挥手,意兴阑珊:“孤随口一问,起来吧。”
“谢……谢殿下。”林夙的声音依旧带着颤音,小心翼翼地站起身,重新垂首站好,仿佛刚才那一问耗光了他所有的勇气。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更漏滴答作响。
过了一会儿,萧景琰似乎有些疲惫,他揉了揉眉心,站起身:“把这些公文按日期归类整理好。”他指了指书案一角堆放稍显凌乱的几卷文书,吩咐完,便转身走向内殿,似是想要小憩片刻。
“是。”林夙恭顺应道。
待萧景琰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林夙才缓缓抬起眼。脸上的惊惶怯懦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平静。他走到书案前,开始整理那些文书。
他的动作依旧轻而快,目光快速扫过文书上的日期和简要标记,手指灵活地将它们分门别类。然而,在整理到最下面几卷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是一卷关于秋祭备役人员调拨的旧档,并非紧要公文,却被人刻意地压在了下面。卷轴的末端,沾染了一小片不起眼的、深褐色的污渍。
林夙的指尖在那污渍上轻轻蹭了一下,凑近鼻尖,极其细微地嗅了一下。
一股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腥气。
不是墨迹,也不是普通的污垢。那气味他很熟悉,在净身房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几乎每日都与之为伴——那是干涸的血迹,虽然被人仔细擦拭过,但细微处仍有残留。
他的心猛地一沉。
李管事的“失足落井”,太子殿下突如其来的试探,还有这卷被刻意压下、沾染了疑似血迹的无关旧档……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这或许不仅仅是一次警告,更可能是一个陷阱。有人或许料定了东宫会对李管事之死产生疑虑,甚至会暗中调查。而这卷被做了手脚的旧档,若是被东宫的人“意外”发现并拿去调查,很可能就会成为日后栽赃陷害的“证据”——证明东宫早已对李管事不满,甚至暗中动了手脚。
手段阴毒且一环扣一环。
林夙的呼吸微微急促了几分。他迅速看了一眼内殿方向,屏风后没有任何动静。
该怎么办?
置之不理?若这真是陷阱,日后事发,东宫首当其冲,自己这个新来的、底细不明的太监,更是最好的替罪羊。
出声提醒?以什么身份?什么理由?一个洒扫处出来的小太监,如何能懂得这些?方才殿下询问时,自己还表现得那般愚钝怯懦,此刻若点破,岂不是自相矛盾,惹人生疑?
巨大的风险摆在面前。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卷文书上,指尖冰凉。那干涸的血迹,仿佛带着冰冷的嘲讽,嘲笑着这宫殿之中无处不在的算计与杀机。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内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最终,林夙的眼神沉静下来。他迅速拿起那卷染血的旧档,却没有将其抽出单独放置,而是将其混入一堆即将归档入库、短时间内不会再被翻阅的陈年旧卷之中,并且特意将它压在了那摞文书的最底层。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快速而安静地整理剩下的公文,将其码放得整整齐齐。
就在他刚刚整理完毕,退后一步垂手站好的下一刻,萧景琰从内殿转了出来。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书案,那堆原本稍显凌乱的文书已然井然有序。
萧景琰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走到书案后坐下,随手翻看了一下整理好的文书,分类准确,条理清晰。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一旁垂手恭立的小太监身上。少年身形单薄,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看上去恭顺又无害。
可是……
萧景琰的指尖在那些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文书上轻轻敲过。方才赵怀安进来时,他注意到这小太监研墨的手甚至没有丝毫颤抖。自己突然发问时,他惊惶跪地,反应激烈,可此刻看来,这整理文书的速度和条理,却又不像是个真正愚钝之人所能有的。
还有……那日回廊下,他迅速藏起那片枯叶的动作……
疑点像细小的泡沫,悄然浮上心头。
萧景琰沉默了片刻,忽然朝林夙招了招手。
“你,过来。”
林夙心中一紧,依言上前几步,重新跪倒在地:“殿下有何吩咐。”声音依旧带着刻意维持的微颤。
萧景琰没有立刻叫他起身,而是从笔山上取下一支紫毫笔,递到他面前,语气平淡无波:“孤这支笔似乎有些滞涩,你看看,是何缘故?”
这不是内侍的活儿。查验清理笔具,自有专门的太监负责。
林夙跪在地上,双手接过那支笔。笔管温润,是上好的紫竹。他垂着眼,仔细查看笔毫,动作小心而专注。片刻后,他低声道:“回殿下,似是笔毫根部沾染了些许陈墨胶结,需以清水缓缓化开,不可用力撕扯,否则易损笔锋。”
回答得条理清晰,且切中要害,并非一无所知。
萧景琰看着他低垂的头顶,目光幽深:“你还懂这个?”
林夙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更加伏低了些,声音也愈发惶恐:“奴才……奴才在洒扫处时,曾……曾见过管事公公们养护笔具,听得一二句,不敢说懂,只是胡乱猜测,请殿下恕罪!”
又是这番说辞。听得一两句?恐怕不止。
萧景琰不再追问,他接过笔,随意地放在一旁,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他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起来吧。下去歇着吧,这里无需你伺候了。”
“谢殿下恩典。”林夙叩首,然后才站起身,保持着躬身的姿态,一步步退出了书房。
直到退出殿外,站在廊下冰冷的青石板上,秋日的凉风一吹,他才惊觉自己里衣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太子殿下起疑了。
刚才那番举动,分明是进一步的试探。查验毛笔,看似小事,却最考较眼力和细心,也最易看出一个人是否经过些微教导、是否沉得下心。
自己那番应对,不知是过关了,还是反而加重了疑心?
林夙抬起头,望向东宫巍峨却冰冷的殿宇飞檐,天空湛蓝,却仿佛一个巨大的牢笼。这里的一步一景,一言一行,都可能暗藏玄机。
而那位看似温和淡漠的太子殿下,其心思之敏锐,也远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他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尖冰凉。
生存,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
而与此同时,书房内的萧景琰,独自坐在书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支紫毫笔。
他看着窗外小林子消失的方向,眸光深沉,若有所思。
这个小太监……
究竟是真的胆小愚钝,还是……太会藏了?
东宫这潭死水,似乎因为这个小意外的到来,开始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
而这涟漪之下,又隐藏着怎样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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