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东宫万籁俱寂。
白日里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无人窥见的深夜得以松懈,却也释放出了白日里被强行压下的、更深层的东西。
林夙躺在庑房窄小的板铺上,身上盖着单薄的被子。同屋的小卓子早已沉入梦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却睁着眼,望着窗外被窗棂分割的、一小片灰蒙蒙的夜空,毫无睡意。
怀中那枚环形白玉佩紧贴着胸口肌肤,温润的触感异常清晰,仿佛带着它主人的体温和重量。这枚玉佩,是认可,是护身符,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他更紧密地锁在了这条通往权力之巅却也遍布荆棘、注定血腥的道路上。
他本该感到庆幸,或者至少是安心。太子的信任弥足珍贵,他们的计划初步成功,对手暂时被牵制。可一种莫名的空茫和寒意,却在他独处时,从心底最深处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他闭上眼,试图强迫自己入睡,却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大雪纷飞的夜晚。
………
刺骨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抽打在脸上,生疼。鼻腔里充斥着铁锈味和雪沫的清冷气。
不是东宫庑房的清冷,是更彻骨、更绝望的寒意。
小小的他,被粗暴地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甚至来不及穿上厚实的棉袄。母亲凄厉的哭喊声,父亲愤怒却无力的呵斥声,家丁们惊慌的奔跑声,以及官差冷酷的呵斥和兵刃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撕裂了府邸往日宁静祥和的夜晚。
“林府勾结外敌,意图谋反!奉旨抄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官,十岁以下幼童没入宫中为奴!”
冰冷的宣判声,像一把重锤,砸碎了他整个世界。
他茫然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带着谄媚笑容给过他糖吃的“叔叔伯伯”们,此刻面色冰冷,带着官兵翻箱倒柜,将精美的瓷器砸碎,将书画扯烂,将一切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都贴上封条。
他看到一向雍容华贵的母亲发髻散乱,珠钗跌落,被两个粗壮的婆子强行拖拽着,哭得几乎晕厥。
他看到向来威严的父亲,官袍被扒下,只着中衣,头发花白散乱,被铁链锁住,押跪在雪地里,却依旧挺直着脊梁,朝着皇宫的方向嘶声力竭地高喊:“陛下!臣冤枉!林家世代忠良——!”
“忠良”二字尾音未落,就被一旁的官差用刀鞘狠狠砸在嘴上,顿时鲜血淋漓,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爹——!”他尖叫着想扑过去,却被一只大手死死拽住胳膊,那力道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是那个宣读圣旨的宦官头领,面白无须,眼神像毒蛇一样冰冷滑腻。他俯下身,阴恻恻地在他耳边说:“小公子,哦不,小罪奴……记住今天的滋味儿。进了宫,就得学会忘掉过去,忘掉姓什么,才能活得久一点,嗯?”
他被那眼神吓得浑身僵硬,连哭都忘了。
接着,他被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冷的雪地里,离开了他出生、长大的家。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火光——那是林家的书房方向,父亲视若珍宝的藏书正在被焚烧。冲天的火焰将夜幕染成诡异的橘红色,雪花落入其中,瞬间消失无踪。
母亲的哭喊,父亲的鲜血,冰冷的镣铐,宦官阴毒的话语,还有那映红夜空的、焚烧书卷的火光……无数混乱恐怖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定格在一双眼睛上。
那是一双藏在暗处、透过马车帘幕缝隙偶然瞥见的眼睛。属于一个穿着华贵裘皮、被众多侍卫仆从簇拥着、正准备登上另一辆更豪华马车的年轻皇子。天色太暗,他看不清具体容貌,只记得那眼神,冷漠,睥睨,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观看一场好戏般的兴味盎然,淡淡地扫过这雪夜中发生的惨剧,如同扫过路边的蝼蚁。随即,帘子放下,马车碾过积雪,无声地驶离。
那一眼,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扎进了他幼小的心底,比风雪和官差的呵骂更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那是权贵对蝼蚁的漠视,是权力碾碎一切的冰冷质感。
……
画面猛地一跳。
是阴冷潮湿的净身房。难以形容的剧痛席卷全身,几乎将灵魂撕裂。他咬烂了嘴唇,鲜血的铁锈味充斥口腔,却死死忍着没有哭喊出声。脑海里反复回响着父亲的血、母亲的泪、冲天的火光和那双冷漠的眼睛。
不能死。
要活下去。
……
然后是暗无天日的训导司。无穷无尽的规矩、责打、羞辱。学着像狗一样匍匐,像哑巴一样沉默,像瞎子一样视而不见。同期的小太监有的受不了折磨死了,有的变得麻木痴呆。他靠着那点恨意和“活下去”的执念,硬生生扛了下来,并飞快地学会了察言观色,藏起所有棱角和心思,将自己缩成一个最不起眼、最卑微的影子。
……
“呃……”
林夙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不止,仿佛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那场多年前的大火灼烧着。他急促地喘息着,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胸口,那枚玉佩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回神。
是梦。
又不是梦。
那是他刻在骨子里、融在血液中的过去。每一次回想,都如同将即将愈合的伤疤重新撕开,鲜血淋漓。
他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冰冷的枕头里,身体微微发抖。那种无助、恐惧、憎恨、以及深入骨髓的冰冷,即便过去这么多年,依然能轻易地将他吞噬。他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父亲挺直的脊梁?母亲温暖的怀抱?可那些画面最终都被鲜血、火光和冰雪覆盖。
唯有那双冷漠的、属于某个皇子的眼睛,清晰地浮现在黑暗中。
是谁?
当年那个冷眼旁观的他家惨剧的皇子,是谁?
是如今龙椅上那位昏聩的陛下?还是当时已然成年的二皇子萧景宏?或是其他哪位王爷?
这个疑问,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底多年。他不敢深查,也不能深查。他只是一个卑微的太监,活下去已用尽全力,复仇是遥不可及甚至不敢宣之于口的奢望。
直到遇见太子。
萧景琰。一个同样在冰冷宫廷中挣扎求生,却仍保留着一丝良善和温度的皇子。他是他黑暗中窥见的一缕微光,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效忠太子,最初或许有寻求庇护的私心,有借助权力查清真相的妄念。但如今,那份心思在日益加深的羁绊和太子给予的、在这深宫中堪称奢侈的信任面前,变得复杂而沉重。
太子承诺会为他林家翻案。
他知道这承诺何其艰难,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牵扯谋逆大案,又是经先帝钦定,当今陛下为了自身威严也绝不会轻易推翻。翻案意味着承认错误,动摇皇权威信,甚至会牵扯出更多不可告人的隐秘。其中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殿下真的会为了他一个太监,去触碰这禁忌的领域吗?
即便殿下愿意,代价又会是什么?
若查出的真相,真的与某位权势滔天的皇子、甚至与陛下本人有关呢?殿下又当如何自处?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无数的疑问和深藏的恐惧纠缠着他,让他在这成功的夜晚,感到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的孤独和寒意。
他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指尖用力到泛白。玉佩的棱角硌得他手心生疼,这疼痛反而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清晰。
无论如何,路已经选了,就无法回头。
无论未来如何,至少此刻,殿下需要他。
他需要守护这份黑暗中仅有的微光,哪怕最终会被这光芒灼伤,或是再次坠入更深的黑暗。
林夙缓缓坐起身,抹去额角的冷汗,眼神重新变得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埋藏着更深的、无人能窥见的波澜。
他悄无声息地披衣下床,走到窗边,望着东方天际那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
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新的斗争,即将开始。而过去的幽灵,并不会因天亮而消散,只会更深地蛰伏起来,等待下一个黑夜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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