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像刀子似的刮过晒谷场,把最后一点稻壳碎屑卷上天。杨浩宇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往仓库走,棉鞋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绷紧的琴弦上。仓库檐下挂着的玉米串冻得硬邦邦,垂下的须子结着冰碴,倒像是一串串晶莹的珠帘。
“浩宇哥,温度计读数记好了!”林默抱着个铁皮盒子从仓库里跑出来,呼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霜花。他身上套着杨浩宇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袖口磨破的地方补着块灰布,跑起来时,棉袄下摆扫过雪堆,扬起细碎的雪沫。
杨浩宇接过他手里的记录本,铅笔在冻得僵硬的纸页上划过:“窖藏的稻种温度控制在三度,湿度不能超六十。”他掀开仓库角落的棉帘,一股带着麦香的暖意扑面而来——里面用厚草帘搭着个简易暖窖,十几个陶缸整齐地码着,缸口蒙着双层纱布,纱布上还留着细密的透气孔。
“您放心,每天早晚各查一遍,”林默踮脚看着陶缸里的稻种,眼里满是郑重,“昨天有缸湿度超了两度,我赶紧把纱布掀开晾了半个钟头。”杨浩宇拍了拍他的肩膀,指尖触到少年后背的骨头,硌得人发疼——这孩子来的时候就瘦,这阵子跟着王大爷学编草帘、跟着二柱修脱粒机,愣是没胖起来,倒把脸晒得黑红,像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炭。
仓库外传来“铃铛铃铛”的响声,二柱赶着辆毛驴车过来,车斗里装着半车冻得硬邦邦的甜菜。“张队长让送仓库来,说开春育秧时榨汁当营养液,”二柱呵着白气跳下车,棉帽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婉清姐在队部算账呢,让我捎话,县供销社的同志后天来拉种子样品。”
杨浩宇点点头,目光落在驴车旁的雪地上——那里有串小小的脚印,边缘已经被风吹得模糊,却能看出是女人的布鞋踩出来的。他心里一动,往队部的方向望了望,屋檐下的冰棱垂得老长,像谁用玻璃刀削出的尖刺,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
“林默,你盯着暖窖,我去趟队部。”他把记录本塞回少年手里,转身时,棉裤腿上的积雪簌簌落在地上,积起小小的雪堆。路过王大爷家时,看见老人正蹲在屋檐下编筐,冻得通红的手指捏着柳条,一折一弯都带着韧劲。“浩宇,过来看看我这新花样!”王大爷举着个半成的筐,筐沿编出圈波浪形的花纹,“开春装稻苗用,好看不?”
杨浩宇蹲下来帮他扶着柳条,指尖被冻得发木,却能清晰地摸到柳条里藏着的暖意——这是前阵子特意选的阳坡上的柳条,提前用温水泡过,冻得再硬也带着股活气。“王大爷,您这手艺能当艺术品了。”他笑着说,王大爷却摆摆手,眼里的褶子挤成一团:“啥艺术品?能装住苗、不撒种,就是好东西。”
队部门口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露出下面青黑色的冻土。杨浩宇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苏婉清的声音,带着点哑,却很清亮:“……‘沪粳七号’的种子得按等级分,一级种留着咱们扩种,二级种给邻队,剩下的送种子站做试验……”他停下脚步,隔着门缝往里看,只见苏婉清坐在桌前,面前摊着张大大的表格,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像镀了层金。
桌上还放着个搪瓷缸,里面的姜茶已经凉透了,缸底沉着几片姜。杨浩宇心里忽然有点发酸——她这咳嗽还没好利索,昨天夜里他起夜,还听见她在灶房咳嗽,咳得像要把心肝都咳出来似的。他悄悄转身往灶房走,路上捡了几块干柴,心里盘算着给她重新煮壶姜茶,再加点红糖。
灶房里的锅还温着,是早上煮的玉米粥。杨浩宇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苗“腾”地窜起来,舔着锅底,发出“滋滋”的声响。他找出红糖罐,罐口结着层白霜,打开时,里面的红糖凝成了块,得用勺子敲才能弄下来。正敲着,身后传来脚步声,苏婉清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那把算盘。
“咋不去屋里待着?灶房冷。”她走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指尖的凉意让他缩了一下。杨浩宇把红糖块扔进锅里,蒸汽腾起来,模糊了她的眉眼:“给你煮点热的,老喝凉的咋行?”苏婉清没说话,只是拿起旁边的抹布,默默地擦着灶台上的灰,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锅里的暖意。
“刚才听你说分种子的事,”杨浩宇搅动着锅里的姜茶,红糖在里面慢慢化开,“邻队要多少?我记着他们去年的盐碱地改良得差不多了,说不定能创个高产。”苏婉清的手顿了顿,算盘珠子在桌上轻轻磕了一下:“李队长昨天来电话,说要留三百斤,还说……想请你开春过去指导播种。”
杨浩宇心里咯噔一下——邻队在河对岸,来回得坐船,开春河冰化了,船还不一定好走。他刚要说话,苏婉清却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我跟张队长说了,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我认得他们队的地块,去年帮着测过土。”
锅里的姜茶“咕嘟”冒泡,香气漫了满屋子。杨浩宇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秋分那天在晒谷场,她眼里的光比稻粒还亮。原来有些话,不用明说,就像这冻土下的种子,就算隔着冰和雪,也能悄悄把根往一起扎。
“对了,”苏婉清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递给他,“林默那孩子的棉鞋不够厚,我给加了层棉絮,你给他送去。”布包上还带着她的体温,拆开时,里面的棉鞋鼓鼓囊囊的,针脚密密匝匝,连鞋底都缝了层耐磨的帆布。
杨浩宇拿着棉鞋往仓库走,路上碰见二柱正帮着林默往暖窖里搬煤块。少年的旧棉鞋在雪地上踩出歪歪扭扭的印子,鞋帮上裂了道缝,露出里面的棉絮。“换双鞋。”杨浩宇把新棉鞋塞给他,林默愣了愣,接过来时手都在抖,穿上后原地跺了跺脚,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暖和!比我娘做的还暖和!”
二柱在一旁打趣:“你这小子,来了没俩月,倒成了浩宇哥和婉清姐的半个徒弟了。”林默红着脸挠头,从怀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几块冻得硬邦邦的糖:“这是我攒的,二柱哥你吃。”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是那种最普通的水果糖,却像块小小的太阳,把周围的寒气都驱散了些。
傍晚时,天又飘起了雪。杨浩宇站在仓库门口,看着暖窖里的温度计——3.2度,湿度58%,正好。林默在旁边的小本子上画着曲线图,嘴里念叨着“明天要是降温,就得加层草帘”。远处的试验田被雪盖得严严实实,像条厚厚的白棉被,盖着土里的麦种,也盖着开春的希望。
苏婉清提着煤油灯走过来,灯光在雪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张教授来信了,”她把信递给他,指尖的温度透过信纸传过来,“说省农科所的纪录片队正月十五就到,让咱们提前准备点素材。”杨浩宇展开信纸,张教授的字龙飞凤舞,最后画了个小小的稻穗,旁边写着:“记得拍婉清当年扒稻穗的地方,那是咱试验田的根。”
他抬头看向苏婉清,她正望着试验田的方向,灯光落在她脸上,柔和得像开春的雨。“张教授说,”杨浩宇的声音有点发紧,“要拍你小时候待过的地方。”苏婉清的脸忽然红了,伸手去抢信纸,却被他按住。两人的手在灯下碰在一起,都带着点凉,却像有股热气从相触的地方冒出来,暖得人心里发颤。
雪越下越大,落在灯芯上,发出“滋滋”的轻响。杨浩宇忽然想起刚到北大荒的那个冬天,他裹着单薄的被子坐在炕头,听着窗外的风声,觉得这日子漫长得没有尽头。可现在,身边有了暖窖里的稻种,有了灯下的人影,有了少年认真的曲线图,连这凛冽的北风里,都像是藏着春天的消息。
“开春育秧时,”他望着远处白茫茫的试验田,声音被雪过滤得格外清晰,“咱们在暖窖边上搭个小棚子,放张桌子,你算账,我记数据,林默……让他烧火。”苏婉清没说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飘远了,却像颗种子,稳稳地落在了他心里最软的地方。
仓库里的温度计慢慢升了0.1度,暖窖里的稻种在陶缸里沉睡着,等待着冻土解冻的那天。杨浩宇知道,这北大荒的冬天再长,也挡不住春意——就像那些藏在雪底下的新苗,就像灯下悄悄滋长的情愫,只要心里有盼头,再硬的土,也能种出沉甸甸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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