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漠河的第三天,楚凡决定不再追逐那些标志性的“最北”符号,而是像一滴水,真正融入这片土地的血脉。清晨,他被窗外“唰—唰—”有节奏的声响唤醒。推开结着冰花的木窗,看见老张正挥舞着巨大的木锨,清理昨夜新落的积雪。空气冷冽清新,带着松木燃烧的淡淡烟火气。
“醒啦?”老张停下动作,呵出一团浓白的雾气,“今儿有啥打算?要不跟我去林子里转转?看看下的套子有没有逮着傻狍子。”
楚凡欣然应允。吃过早饭——金黄的小米粥、腌渍得恰到好处的咸菜疙瘩和昨晚剩下的热腾腾的烀饼——他跟着老张,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旅舍后身的白桦林。
林间的雪比通往江边的更深,有些地方甚至能没到大腿。老张走得很稳,像一头熟悉自己领地的老熊。他边走边给楚凡指点:“看这脚印,是雪兔的,蹦跶着走的……这溜光的是冰面,底下有泉眼,得绕着走……”他随手掰下一截干枯的树枝,递给楚凡,“尝尝,这是杜香,揉碎了闻闻,醒脑。”
楚凡接过,依言揉搓,一股强烈而清冽的樟脑混合着松木的香气瞬间在指尖弥漫开来,直冲鼻腔,确实让人精神一振。这片看似死寂的森林,在老张的解读下,充满了生命的痕迹和自然的法则。
走了约莫一个小时,老张在一个不起眼的雪堆前停下,小心地扒开积雪,露出一个用铁丝做成的简单套索。空的。
“嘿,让那傻东西溜了。”老张也不懊恼,重新把套索伪装好,“这玩意儿,看运气。有时候能套着,有时候空手而归。林子嘛,不欠你的。”
回程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位骑着骡子、驮着两大捆柴火的鄂伦春族老人。老人脸上布满风霜的沟壑,眼神却鹰隼般锐利。老张显然与他相熟,用简单的鄂伦春语打了声招呼,老人点了点头,目光在楚凡身上停留片刻,那目光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沉静的审视,仿佛在评估这片森林里新出现的生物是否构成威胁。
“这是老巴图,这片林子里最好的猎手之一,现在不让打猎了,就砍点柴火。”老张低声对楚凡说,“他们鄂伦春人,才是这林子真正的主人。”
看着老巴图和他沉默的骡子消失在林海雪原中,楚凡忽然对“地方特色”有了更深的理解。它不仅仅是风景、食物或建筑,更是一种与自然共存的古老智慧,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环境的敬畏与适应。
下午,楚凡独自去了漠河县城里的“五·六”火灾纪念馆。那场发生在大兴安岭的特大森林火灾,是刻在这片土地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纪念馆里黑白的照片、烧焦的实物、冰冷的数字,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劫难。他看到照片上被烧成焦炭却依然挺立的树干,看到幸存者劫后余生茫然的眼神,看到全国支援救灾的场面。
一种与触摸“最北”石碑、聆听守江人故事截然不同的沉重感,压在了他的心头。漠河,不仅有极致的宁静与壮美,也有过如此惨烈的伤痛。这片看似坚韧的冻土,也曾被烈火灼烧得体无完肤。
从纪念馆出来,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给雪地染上了一层凄艳的玫瑰金色。楚凡没有直接回旅舍,他再次走到黑龙江边,看着那沉默的、冰封的巨流。此刻在他眼中,这江水凝固的不仅是水流,或许还有那段烈火与浓烟的记忆。生命在这里,不仅与严寒抗争,也曾与烈焰搏斗。
晚上,旅舍里住进了一对来自广东的情侣,他们兴奋地讨论着明天要去拍“泼水成冰”的视频。楚凡坐在壁炉旁,听着他们热烈的计划,没有加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炉火中松木燃烧时爆出的点点火星,像短暂的、微缩的星辰。
老张给他端来一碗用冷水新镇的冻梨。那梨子外表黝黑,硬得像石头,放在碗里,待表面结了一层透明的冰壳,用手轻轻一捏,吮吸里面冰凉、清甜、略带酒香的梨汁,是只有在北方寒冬才能体会到的独特美味。
“怎么样?这趟漠河,没白来吧?”老张在他对面坐下,拿出烟袋锅,慢悠悠地塞着烟丝。
楚凡吮吸着冻梨的汁水,那冰凉的甘甜仿佛顺着喉咙流遍了全身。他点了点头,目光越过跳动的火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没白来。”他轻声说,“我看到了星空的壮阔,听到了江水下的故事,闻到了森林里的生机,也触摸到了土地上的伤疤。漠河……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也深厚得多。”
他回到房间,再次翻开笔记本。前面几页已经记录了星空、界江和守江人。现在,他在新的一页上画下了老张在林中跋涉的背影,画下了鄂伦春老人巴图那沉默的眼神,画下了纪念馆里那棵焦黑的树桩。
他写道:
“漠河的真貌,远非‘最北’二字可以概括。
它在老张的套索里,藏着林子的脾气;在巴图的眼神里,延续着古老的传统;在冻梨的滋味里,凝结着冬天的智慧;在纪念馆的沉默里,铭记着涅盘的重生。
这里的美,是带着棱角的,是混合着风霜、记忆与伤痛的。它不轻易示人,需要你用脚步去丈量,用耐心去倾听,用心灵去感受。
明天即将离开,但我知道,漠河的冰与火,已在我体内留下了一道深刻的印记。这道北境之光,将照亮我南下的每一步路。”
合上笔记本,屋外是零下四十度的极寒,屋内是火炕传递的温暖。楚凡躺在炕上,感觉自己像一颗被这片土地短暂孕育的种子,正在积蓄力量,准备破土,走向更广阔的天地。他的旅程,因为漠河的深度浸润,真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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