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让泪掉下来。
秋蘅把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递给一个妇人,指尖在碗沿轻轻一碰,试了试温度。那妇人接过,手抖得厉害,眼眶通红:“我娃昨儿整夜说胡话……真能好?”
“能。”沈微澜从灶台边走过来,声音不高,却稳,“你抱他来医棚时,脉都快摸不到了。今早呼吸平了,这是好转的征兆。”
妇人低头看看怀里昏睡的孩子,又抬头看她,眼泪一下子滚下来。
天刚亮,村中已有些动静。几户人家门口挂着草绳圈,那是按沈微澜说的法子熏过硫磺的标记——轻症病人住的屋子,每日早晚消毒,旁人不得随意进出。
春棠抱着账本从东头回来,额上沁着汗,嗓音有点哑:“三十七户发热的,现在有九个退了烧。还有五家不肯让病人搬去隔离棚,说是‘死也要死一块儿’。”
沈微澜点头,没说话,只走到墙边,拿起炭笔在冬珞画的图上圈了五个点。
“我去。”夏蝉挽起袖子,“我不动手,就说一句:孩子要是没了,你们哭都没地儿哭。”
“别硬来。”沈微澜拦住她,“让老农去说。谁家孩子好了,就请谁走一圈。”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脚步声,一个白发老头扶着拐杖进来,身后跟着个半大小子,脸还虚白,但能自己走路了。
“沈姑娘!”老头声音洪亮,“我家孙儿昨儿半夜醒的,喝了药,出了一身汗,今早吃了半碗粥!”
屋里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沈微澜笑了下,迎上去:“李伯,您这话得去外头说,让更多人听见。”
“我说!我挨家挨户说!”老头拍着胸脯,“我还带我孙子走一圈,让他们瞧瞧,活生生的好了!”
他拉着孙子往外走,背影颤巍巍的,却走得极稳。
春棠看着他们的背影,低声说:“昨天他还骂咱们是妖女,用邪法害人。”
“人怕的是看不见希望。”沈微澜转身掀开药锅盖,蒸汽扑上来,糊了她一脸,“现在看见了,自然肯信。”
药香混着石灰味在院子里飘着。谢云峥站在院角,手里拿着一根竹竿,正把晾着的布条往下收——那是浸过药水的面罩,晒干后还能再用一次。
他听见动静回头,见沈微澜走出来,便问:“今日还要进山采药?”
“要去。”她说,“清热的几味快没了,得补上。”
“我带人去。”
“不用。”她摇头,“你守村。夏蝉带两个青壮走一趟就行。山路滑,人多反而碍事。”
他顿了顿,把竹竿靠墙放好,“你昨夜又没睡?”
“睡了会儿。”她揉了揉眉心,“记了三遍病案,怕漏掉什么。”
他没再问,只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递过去:“秋蘅熬的提神膏,说你再熬下去,眼睛要坏了。”
她接过,没打开,揣进袖子里。
这时冬珞从墙边抬起头:“西头那户,偷偷把老人接回屋了。”
屋里一时静了。
春棠皱眉:“这不是害人害己吗?”
“他们不懂。”沈微澜叹口气,“以为隔离就是不要命了。”
“那就拆了他们家墙。”夏蝉冷笑,“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真不要命。”
“不行。”沈微澜摆手,“越逼越反。今晚我亲自去,端碗药,坐他们家炕上,陪他们守一宿。”
谢云峥皱眉:“太险。”
“我不怕。”她说,“我得让他们明白,我们不是来管他们的,是来一起活命的。”
话落,外头一阵喧闹。
一个年轻男人抱着孩子冲进来,嗓门都劈了:“大夫!救命啊!我儿子喘不上气了!”
秋蘅立刻起身迎上去。孩子脸色青紫,嘴唇发乌,一看就是重症。
“挪到清净屋!”秋蘅喊,“烧热水!拿冷巾!”
沈微澜跟进去,蹲在床边摸孩子额头,烫得吓人。她回头对春棠说:“把最后一包犀角粉拿来。”
“只剩两分了……”
“全用上。”
“可后面……”
“先救眼前人。”
药粉化水灌下去,半个时辰后,孩子呼吸终于缓了些,脸上也透出点血色。
众人松了口气。
沈微澜坐在床边,一手搭在孩子腕上,静静感受脉搏。她想起三天前,也是这个时辰,也是这间屋,有个孩子没能挺过来。
那时她坐在尸首旁,一语不发,指甲掐进掌心都不觉得疼。
现在,她还能救。
傍晚时分,村里渐渐安静下来。
轮值的村民提着灯笼开始巡街,每走过一家,就在门框上划一道粉线——表示今日已消毒。
沈微澜坐在医棚灯下,翻着病案簿,一页页看过去。
冬珞钉好新的疫情图,红笔圈出六处好转区域。
春棠清点完药材,低声报数:“黄芩剩三两,金银花还够两日,柴胡……今天采的晒干就能用。”
夏蝉从屋顶跃下,落在院中,靴底沾着湿泥:“北边小路没人来,东林坡那边脚印被雨冲了。”
谢云峥检查完最后一处喷洒点,走过来问:“明日怎么安排?”
“扩大隔离区。”她说,“把村尾那片空地收拾出来,搭三个棚。轻症集中住,专人送饭送药。”
“人手不够。”
“自愿报名。”她合上账本,“记工换粮。谁干一天,家里多领半升米。”
他点点头:“我带头值第一班。”
她看他一眼,没推辞。
夜风穿堂,吹得油灯晃了晃。
秋蘅端来一碗粥:“喝点再睡。”
沈微澜接过,吹了吹,喝了一口。米粒糙,但暖。
“你说,咱们这法子,真的行得通?”春棠忽然问。
屋里人都停了动作。
沈微澜放下碗,看着门外那一排排灯笼光,轻声说:“已经有人好了,这就是通的证据。”
“可万一……”
“没有万一。”她打断,“只要还在做,就没有万一。”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村子深处。
灯火零星,药香未散。
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往医棚走来,脚步急,却不慌。
沈微澜认得她,是前天那个抱着高烧儿子哭的妇人。
“沈姑娘!”那妇人走近,声音清亮,“我娃退烧了!能下地跑了!”
她把孩子往前一推。小孩咧嘴一笑,脆生生喊了句:“姐姐!”
沈微澜弯腰把他抱起来,孩子身上温热,却不烫了。
她只是抱着孩子,站在灯下,对那母亲说:
“明天接着来领药。”
“好!一定来!”
孩子在她怀里扭了扭,小手摸到她腰间的药包,好奇地扯了扯带子。
沈微澜低头看他,刚想笑,忽听远处一声狗叫。
她抬眼望去,村口方向,一道黑影一闪而过,像是有人蹲在墙根下窥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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