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属于新年的味道。
张磊的公司也进入了最繁忙的阶段，送礼的，请吃饭的，托关系想在年底多分一杯羹的，几乎要踏破他办公室的门槛。
在这片喧嚣和浮华之中，张磊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有些意外的决定——他要回一趟家。
不是回李姐那栋金碧辉煌的别墅，而是回那个生养了他的、贫穷落后的、他已经快一年没有踏足过的张家村。
这个决定，并非心血来潮。
那晚在李姐办公室里，因为财务问题而产生的巨大不安，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心里。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之上的城堡，看似华丽，却随时都可能被一个浪头打得粉碎。
这种不安全感，让他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急于证明自己存在的冲动。
他需要回到那个最初的地方，回到那些曾经最看不起他的人面前，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向他们展示自己如今的成功。他需要从他们那羡慕、嫉妒、甚至是恐惧的眼神里，汲取到一丝虚假的、能暂时麻痹自己的安全感。
他要去“衣锦还乡”。
出发前一天，他开着那辆黑色的奥迪A6，几乎买空了县城最大的购物商场。
后备箱里，塞满了给母亲买的金首饰、貂皮大衣，给继父买的中华香烟、茅台酒，还有给村里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邻里准备的、各式各样的高档年货。
他花的不是钱，是寂寞，也是一种……近乎报复的快感。
第二天一早，当那辆在阳光下闪烁着黑色光芒的、崭新的奥迪A6，缓缓地驶入张家村那条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时，整个沉寂的村庄，瞬间就被引爆了。
正在地里干活的村民，停下了手里的锄头，直勾勾地盯着这辆仿佛从电视里开出来的“高级小轿车”。
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揉了揉昏花的老眼，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正在追逐打闹的孩子，也都停下了脚步，跟在这辆车屁股后面，又叫又跳，满脸的好奇和兴奋。
“这是谁家的车啊？乖乖，真气派！”
“看那四个圈的标志，是奥迪！得好几十万吧！”
“是哪家发大财的亲戚回来了？”
在村民们此起彼伏的议论声和惊叹声中，张磊刻意放慢了车速。他摇下车窗，戴着一副硕大的墨镜，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他看到了那个曾经因为他踩了他家菜地而追着他骂了半个村的李二婶。
他看到了那个曾经在他家最困难的时候上门讨债、满脸刻薄的王三叔。
他也看到了那几个曾经嘲笑他“没爹的野种”、跟他打过架的儿时玩伴。
此刻，这些人的脸上，无一例外，都挂着同一种表情——震惊、羡慕，和一丝……难以置信。
当车子缓缓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时，他们甚至都忘了打招呼，只是像看怪物一样，呆呆地仰视着他。
张磊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满足感！
这就是他想要的！
这就是他拼了命，甚至出卖了灵魂，才换回来的东西！
车子最终，在他家那栋破旧的、还是用土砖砌成的老房子前，停了下来。
听到动静，张磊的母亲张桂华第一个从屋里冲了出来。当她看到从那辆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高级小轿车”里走下来的，是自己的儿子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手里的围裙“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磊……磊子？”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妈，我回来了。”张磊摘下墨镜，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
“哎哟！我的儿啊！”张桂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一把抱住了他，激动得又哭又笑，“你这孩子，回来怎么也不提前打声招呼！你……你这是从哪儿弄来这么好的车啊？”
“自己买的。”张磊轻描淡写地回答。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瞬间就在围观的村民中炸开了锅！
“什么？他自己买的？！”
“天哪！这张桂华的儿子，不是在县城给人打工吗？这才一年不到，就买上奥迪了？！”
“这哪是打工啊，这是抢银行了吧！”
张磊的继父李大栓，也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当他看到那辆几乎能闪瞎他眼睛的奥迪车，和那个如同脱胎换骨般的继子时，他脸上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他先是震惊，然后是嫉妒，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张谄媚到近乎卑微的、菊花般的笑脸。
“磊子回来了啊！”他搓着手，快步走上前，那热情的样子，仿佛张磊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快……快进屋坐！外面冷！”
他甚至主动地、无比殷勤地，替张磊打开了后备箱。当他看到里面那满满一后备箱的高档礼品时，他的眼睛都直了。
“哎哟！回来就回来，还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太见外了！太见外了！”他嘴上这么说，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不慢，一件一件地往屋里搬，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搬的不是年货，而是金元宝。
张磊的“衣锦还乡”，像一场飓风，在短短半个小时之内，就席卷了整个张家村。
还没到中午，他家那本就狭小的院子里，就已经挤满了闻讯赶来的、各式各样的亲戚和邻居。
他们将张磊团团围在中间，一张张脸上，都堆满了最热情、最淳朴的笑容。
“哎呀，磊子现在可真是有出息了！真是我们老张家的骄傲啊！”
“磊子，你看你三叔家的那个表弟，明年也想去县城闯闯，你这个当哥的，可得给帮衬着点啊！”
“磊子，你还记得婶儿不？你小时候婶儿还抱过你呢！你看，你在城里路子广，能不能帮婶儿问问，那个化肥的指标……”
这些曾经对他爱答不理，甚至有些鄙夷的亲戚们，此刻一个个都变得无比亲热，言语之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巴结和讨好。
张磊坐在院子的正中央，手里夹着继父恭恭敬敬递上来的中华烟，微笑着，一一应对。他的每一个点头，每一个许诺，都能换来对方一阵感恩戴德的吹捧。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荣归故里的帝王，正在接受着自己臣民的朝拜。
母亲张桂华，更是满面红光，挺着胸膛，在人群中穿梭，向每一个人炫耀着自己儿子的“光辉事迹”。
“我们家乐磊啊，现在可不是一般人咯！是‘磊鑫’公司的老总！手底下管着好几百号人呢！县里的陈县长，都得请我们家乐磊吃饭！”
听着母亲那带着夸张成分的吹嘘，和周围人那一声声不加掩饰的惊叹和羡慕，张磊的心里，那股膨胀的满足感，达到了顶峰。
他实现了。
他实现了当年在那个屈辱的夜晚，对着月亮许下的诺言。
他真的，混出“人样”了。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片喧嚣和荣耀的包裹之中，他的心里，却慢慢地，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巨大的空虚和孤独。
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热情的、谄媚的脸，却感觉他们离自己是那么的遥远。
他知道，他们追捧的，不是他张磊这个人。
而是他开回来的这辆奥迪车，是他手里掌握的那些资源，是他能带给他们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如果今天，他还是那个开着二手面包车，浑身沾满泥土的穷小子，这里，还会有这么多人，对他露出如此灿烂的笑容吗？
答案，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名字，毫无征兆地，被提了起来。
“磊子啊，你看你现在事业这么成功，年纪也不小了，个人问题，也该考虑考虑了吧？”一个远房的姨婆，笑呵呵地问道，“上次我跟你妈说那个，镇上服装店的刘婷，那姑娘就不错嘛！人长得漂亮，又会持家。你要是没意见，姨婆改天就去帮你提亲？”
“刘婷”这两个字，像一根最尖锐的针，狠狠地，扎进了张磊的心脏！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整个院子的喧嚣和热闹，在这一刻，仿佛都离他远去了。他的耳边，只剩下了一片巨大的、空旷的嗡鸣。
他的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了刘婷那张挂满了泪痕的、决绝的脸。
“我想要的，你已经给不起了。”
“而你给的，我……真的不想要。”
……
“咳咳！”
母亲张桂华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连忙打断了那个姨婆的话。
“哎呀，姨，这事不劳您操心！我们家乐磊现在是什么身份？眼光高着呢！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做主就行！”
众人也识趣地岔开了话题，院子里，又恢复了刚才的热闹。
但张磊的心，却再也回不到刚才那种飘飘然的状态了。
那股巨大的、无法排遣的空虚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他拥有了所有人都羡慕的一切。
豪车，金钱，地位，尊重……
可他最想要的那个，愿意陪他在河边吃烤红薯的姑娘，却被他亲手，弄丢了。
他得到的这一切，和他失去的那个世界比起来，到底，值不值得？
他第一次，对自己所走的这条路，产生了动摇。
夜幕降临，宾客散尽。
张磊一个人，站在那个熟悉的、破旧的院子里。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那轮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清冷的月亮。
他衣锦还乡，风光无限。
内心，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空虚。
他赢了全世界的目光，却输掉了自己的心。
这，就是他想要的“人样”吗？
这，就是他付出的……代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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