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只有两个人的、孤独而又悲壮的战争,在省城这片冷酷的钢铁森林里,日复一日地,悲壮地,持续着。
张磊彻底把自己活成了一根上满了发条的、不会生锈的陀螺。
他的生活,被压缩成了三点一线:出租屋,破自行车,和那一栋栋永远对他大门紧闭的、冰冷的写字楼。
为了省下那几块钱的公交车费,他每天的出行,都只靠那辆花了五十块钱从村口废品站淘来的、随时可能会散架的二手自行车。
省城太大了。
大到他每天从城南的“家”,骑到城北的“战场”,都需要穿越大半个城市,在滚滚的车流和呛人的尾气里,颠簸整整两个小时。
夏天,火辣辣的太阳将柏油马路烤得滚烫,他浑身就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那件唯一的、廉价的西装外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早已被汗水浸泡得发黄、变硬,散发着一股廉价的汗酸味。
冬天,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脸上,手上,耳朵上,生疼。他那双因为长时间握着冰冷的车把而长满了冻疮的手,一到晚上,就又疼又痒,让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但他从来没有跟王芳芳抱怨过一句。
他只是像一头沉默的、固执的犟牛,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趟充满了屈辱和希望的、孤独的远征。
唯一见证了他所有狼狈和坚持的,是他脚上那双,从县城带来的、唯一的皮鞋。
那是一双冒牌的“老人头”皮鞋,是他当初刚当上“张总”时,为了充门面,花了一百多块钱在地摊上买的。鞋子的皮质很硬,款式也很老土,但在当时,却是他最宝贵的“战靴”。
而现在,这双鞋,成了他身上最后一件,能让他看起来还像个“体面人”的装备。
可这双本就质量堪忧的鞋,又如何经得起他这样日复一日的、疯狂的磨损?
不到一个月,光亮的鞋面,就已经布满了划痕和无法修复的褶皱。
一个半月,鞋子的后跟,被磨掉了一大块,让他走起路来,都有些一高一低,姿态滑稽。
而到了第二个月的月底,一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傍晚,当他再一次被一家公司的保安,像赶苍蝇一样从大堂里推搡出来时,他只觉得右脚底下猛地一软。
他低头一看,瞳孔,猛地收缩!
那只饱经风霜的皮鞋,它的鞋底,竟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长长的、狰狞的口子!
冰冷的、混杂着泥污的雨水,顺着那道口子,肆无忌惮地灌了进来,将他的袜子和脚,浸泡得冰冷、麻木。
那一刻,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想起了,曾经的他,脚上穿着的是上千块的意大利手工皮鞋,走在“食为天”那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走廊上,每一步,都掷地有声。
而现在,他却穿着一双开了口的、连乞丐都嫌弃的破鞋,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站在别人的屋檐下,瑟瑟发抖。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当场崩溃。
他一瘸一拐地,推着那辆同样破旧的自行车,在瓢泼大雨中,走了整整三个小时,才回到了那个破败的、却又无比温暖的“家”。
“回来了?”
王芳芳听到开门声,立刻迎了出来。当她看到他那副浑身湿透、如同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尤其是看到他那只已经彻底开了口的、不成样子的皮鞋时,她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你……”
“没事。”张磊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雨太大了,不小心踩水坑里了。”
他没有说自己是被保安推出来的,更没有说自己这双鞋,已经彻底报废了。
他走进那间冰冷的卫生间,将那双灌满了泥水的破鞋脱下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冲了个热水澡。
等他出来时,王芳芳已经帮他把那碗永远不会缺席的热汤面,端上了桌。
并且,桌子上,还多了一双崭新的、黑色的运动鞋。
“我今天下午出去买菜的时候,路过一家鞋店,看它在打折,就顺手给你买了一双。”王芳芳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你……你试试看,合不合脚。”
张磊看着那双鞋,又看了看王芳芳。
他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有多拮据。每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这双鞋,对她来说,绝对不是“顺手”那么简单。
他没有立刻去试,而是端起那碗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吃完面,他放下碗,擦了擦嘴。
然后,他走到王芳芳的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他今天跑了一天,仅剩的、几张被雨水浸泡得湿漉漉的零钱,放在了桌上。
“姐,”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这鞋,你明天拿去退了吧。”
“为什么?!”王芳芳急了,“鞋子都破成那样了,你怎么出去见客户?!”
“我能处理。”张磊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这笔钱,我们有更重要的地方要用。你忘了?下个月的房租,还差三百块呢。”
说完,他不再理会王芳芳,而是拿起那双被他视若珍宝的破皮鞋,和桌上的一个空泡面碗,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王芳芳看着他那个固执的背影,眼眶,没来由地,一红。
房间里,张磊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了他那笨拙的、却又无比认真的“修鞋工程”。
他先是用干布,将鞋子里的泥水一点一点地擦干。然后,他从王芳芳的针线盒里,找出了一根最粗的针和一段黑色的棉线,试图将那道裂开的口子,重新缝合起来。
但皮质太硬了,那根细细的针,根本就穿不透。试了几次,反而把他的手指,扎出了好几个血口子。
他又想到了别的办法。
他将泡面碗里剩下的一点点面汤倒掉,然后,将碗放在蜡烛上,烤干。他想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自制一点“浆糊”,把鞋底粘起来。
然而,当他将那滚烫的、黏糊糊的“浆糊”,涂在鞋底的裂缝上,再用力地按压住时,一股刺鼻的、廉价皮革和淀粉混合的焦糊味,瞬间就弥漫了整个房间。
而那道狰狞的口子,只是象征性地粘合了不到半分钟,就又“啪”的一声,重新裂开了。
“操!”
一声压抑着巨大屈辱和愤怒的咒骂,从他的喉咙里,迸发了出来!
他猛地将那双彻底报废了的皮鞋,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然后,他将自己的头,深深地埋在了双臂之间,瘦弱的肩膀,再也无法抑制地,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他没有哭。
但他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更疼。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王芳芳端着一杯热水,走了进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水杯放在他手边,然后,默默地蹲下身,捡起了那双被他丢在地上的、丑陋的破鞋。
她看着鞋底那道巨大的、无法修复的裂缝,又看了看他那因为愤怒和无力而剧烈颤抖的背影。
她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了他那冰冷的、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弟,”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带着一股足以抚平一切创伤的、温暖的力量,“没关系的。”
“鞋子破了,我们可以补。”
“路走不通了,我们可以换一条再走。”
“只要我们人还在,心还在,就总会有办法的。”
张磊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在最绝望的时候,永远都会给他带来一丝光亮的女人。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所有的愤怒、屈辱和不甘,在这一刻,都缓缓地,化为了一片温热的、晶莹的雾气。
“姐……”
他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她那只放在自己手背上的、同样冰冷的小手。
“……有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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