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协调科的办公室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小李退出去后带上的门,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这死寂中,却响亮得如同惊雷。
马文才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岁月风干的石像。他手里捏着那张被江澈用红笔涂抹过的行程表,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那薄薄的一张A4纸,此刻在他手中却重若千钧。
他感觉自己的后背,正有一股凉气顺着脊椎骨向上攀爬,所过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但与这股凉气截然相反的,是他的额头,正有热汗不断渗出,顺着鬓角滑落。
这……这是建议?
马文才在县委办摸爬滚打了半辈子,自诩为“人精中的战斗机”,什么风浪没见过?可今天,他看着这张纸,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政治嗅觉”和“处事手腕”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他原本以为,这就是一个死结。
三位副县长,三场分量十足的活动,像三辆迎面驶来的马车,谁也不肯让路,眼看就要撞在一起。他这个协调科长,就是那个站在路中间,手足无措的倒霉蛋。无论他怎么协调,都必然会得罪另外两方,最后落得个里外不是人。
所以他才硬着头皮,把这个难题原封不动地交上去,让周书记亲自来做这道选择题。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明哲保身的办法。虽然会被书记在心里骂一句“无能”,但总好过被三位副县长同时记恨。
可江澈呢?
他甚至没有离开自己的办公室,没有打一个电话,只是“随手一划”。
马文才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用红色签字笔写下的标题上——“关于开展‘全县重点项目春季集中视察活动’的建议方案”。
就这么一行字,整个事件的性质就全变了。
从一道让书记头疼、让同僚内斗的“选择题”,变成了一场彰显班子团结、展示工作成果的“汇报演出”。
马文才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仿佛能看到,当这份方案摆在周书记面前时,书记脸上会露出何等赞许的表情。
再往下看。
那条流畅的红线,将三个原本相互冲突的活动,串成了一条清晰的视察路线。
9:00-9:45,高新科技园。
10:15-11:00,乡村振兴示范点。
11:15-12:00,民俗文化旅游节。
顺序,大有讲究!
马文才的心脏重重地跳了一下。工业打头,这是县域经济的压舱石,体现了县委“抓发展”的核心思路,给了常务副县长王振足够的面子。农业居中,这是民生之本,社会稳定的基石,安抚了根基深厚的李建国副县长。文旅压轴,这是青阳县未来的新增长点,充满了活力与希望,也让势头正盛的赵琳副县长感到被重视。
一碗水,端得滴水不漏!
最让马文才感到头皮发麻的,是最后那一行不起眼的备注。
“(建议:邀请全体在家的县委常委共同参加,体现班子合力,集中展示我县重点项目建设成果。)”
这一笔,是神来之笔,是画龙点睛!
它彻底将三位副县长从“争宠”的尴尬境地中解脱了出来。他们不再是向书记一个人邀功,而是向整个县委领导班子集体汇报工作。格局,瞬间拉满!
而周书记,也从一个必须做出取舍的“裁判”,变成了一个带领整个班子视察工作的“班长”。他不需要再为难,不需要再权衡,只需要欣然接受这个皆大欢喜的安排。
一场即将爆发的内斗,就这么被消弭于无形。
马文才的手开始微微发抖。他想起了刚才小李传达的话,江澈说:“我随手提了个小建议……这只是个不成熟的想法……”
不成熟?
这要是叫不成熟,那他马文才在官场这几十年,简直就是白活了!
他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江澈那张年轻得过分,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脸。他一直以为,这小子只是笔杆子硬,会写材料,会揣摩领导心思。直到“统计年鉴”那件事,他才意识到这小子不简单,是个棘手的人物。
可现在,他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这哪里是棘手?这分明是恐怖!
这份对权力格局的洞察力,这份化解复杂矛盾的政治手腕,哪里像一个二十多岁,从乡镇上来的年轻人?就算是县委办主任,甚至是周书记本人亲自来处理,也未必能想出如此天衣无缝、一石数鸟的妙计。
他不是在解决问题。
他是在用上帝视角,重新定义问题!
马文才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棋盘上苦苦挣扎的棋手,而江澈,就是那个站在棋盘之外,随手拨动一颗棋子,就改变了整个棋局走向的高人。
他之前还想着,要不要给这个新来的副科长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县委办水深。现在想来,自己简直可笑得像个在巨龙面前耀武扬威的蝼蚁。
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后怕,攫住了马文才的心。他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把江澈得罪死,尤其是在“统计年鉴”那件事后,自己选择了拉拢而非打压。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又热又长,仿佛要将胸中的震惊与骇然全部吐出。
不行,这东西不能压在自己手里。
他也绝不敢把这个建议当成是自己的想法报上去。开玩笑,在周书记面前耍这种小聪明,等于是在如来佛手心里玩跳高,自寻死路。
他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手指在拨号键上悬停了片刻,最终没有拨给江澈,而是直接拨通了县委办主任办公室的电话。
“主任,我是文才。有个事,想跟您当面汇报一下。”
……
县委办主任钱正源的办公室。
钱正源正戴着老花镜,审阅一份省里下发的文件。他做事素来稳重,是周书记最信任的“大管家”。
马文才推门进来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恭谨与沉稳,只是微微泛红的眼角,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主任。”马文才将那份行程表,双手递了过去,放在了钱正源面前。
“哦?下周的安排出来了?”钱正源扶了扶眼镜,随口问道。
“草案出来了,但是……出了点小问题。”马文才斟酌着词句,“周二上午,王县长、李县长和赵县长他们的活动,时间上有点冲突,我们协调起来……难度很大。”
钱正源闻言,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背后的门道,也知道马文才的难处。他拿起那份草案,一眼就看到了那并列的三项活动,眼神沉了下去。
正当他准备开口,让马文才再去辛苦一下,哪怕是磨破嘴皮子,也得把时间错开时,他的目光,被纸上那片醒目的红色笔迹吸引了。
他的动作停住了。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那种奇异的寂静。
钱正源的表情,比刚才的马文才还要精彩。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眼镜从鼻梁上滑下了一点都浑然不觉。他看了一遍,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连那几个标注的序号和时间点都没放过。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句“邀请全体常委参加”上,久久没有移开。
许久,钱正源才缓缓地抬起头,看向站在办公桌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马文文。他的眼神复杂至极,有震惊,有赞叹,还有一丝探寻。
“文才,”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这是……谁的手笔?”
马文才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躬身道:“是江科长。我把草案送去给书记审阅,江科长看完,说活动太密集,就随手……提了这么个建议,让我拿回来参考。”
“随手?”钱正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牵动了一下,不知是想笑还是想感慨。
他将那张纸在桌上轻轻敲了敲,发出“笃笃”的轻响。
“这个‘随手’,可不简单啊。”钱正源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一手,把死棋下活了。不仅解决了眼前的难题,还把一场潜在的矛盾,变成了一次展示班子团结的契机。这份见识,这份格局……”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马文才低着头,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能让钱主任给出如此高的评价,整个县委办,除了江澈,再找不出第二个人。
“走吧,”钱正源站起身,将那份被江澈修改过的行程表拿在手里,对马文才说,“这已经不是建议了,这是最好的方案。我们现在就去跟书记汇报。”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马文才,意有所指地说道:“文才啊,你那个综合科,来了个宝贝啊。”
马文才心中一凛,腰弯得更低了。
当钱正源和马文才敲开书记办公室的门时,江澈刚刚给周国华续上第二杯热茶。
周国华正靠在椅子上,听着一段评书,神态很是放松。
“书记。”钱正源将行程表递了过去。
周国华接过,目光扫过,起初还很随意,但当他看到那片红色的笔迹时,脸上的惬意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专注。
他的手指,在那行“集中视察活动”的标题上,轻轻摩挲着。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
江澈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在默默祈祷:赶紧看完,赶紧签字,赶紧下班……
终于,周国华抬起了头。他没有看钱正源,也没有看马文才,他的目光,穿过两人,精准地落在了旁边那个仿佛神游天外、事不关己的年轻人身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欣赏、惊奇与深思的复杂光芒。
他抚着那张纸,像是抚摸一件稀世珍宝,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小江……”周国华缓缓说道,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他天生,就是干办公室的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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