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河里的水,悄没声地就流过去了。送走了年,就盼着开春。
一开春,地里的活儿就追着人跑。等柳树梢头都绿透了,已经是五月天了。
这几个月,孙大成雷打不动,每个星期天都赶着马车去镇上。他不先去学校,而是直奔王郎中的药铺。进了门,把带来的东西往桌上一放,第一句话总是问:“爹,玉霞没在学校宿舍住吧?”
王郎中每次都捻着胡子笑他:“你这小子,心眼比针尖还小。有我们在,还能让她去住那四面漏风的破屋子?”
孙大成嘿嘿一笑,这才放心。
他去学校接上王玉霞,俩人也不在镇上多待,就坐在马车上,说说村里的事,说说肚子里的娃,慢悠悠地晃回柳树湾。
等星期天下午,再把她送回去。这条路,他用马车车轮量了无数遍,熟得闭着眼睛都能走。
五月的天,人心也跟着活泛起来。尹其怀年前提的建议,终于变成了一纸盖着红章的公文,下到了柳树湾。村里的大喇叭响了一整天,喊的都是同一件事: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
这可是天大的事。祖祖辈辈都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现在要合在一起,吃大锅饭,干活记工分,年底再分红。村里人心里都敲着小鼓,有赞成的,也有犯嘀咕的。
尹其怀成了大队书记,管着柳树湾、吴家庄好几个村子。大队下面再分生产队。柳树湾按人口和地块,划成了三个生产队。分队名单念出来那天,全村的人都围在村委会的院子里。
“……一队队长,孙铁柱。队员:孙大成、孙有福……”
尹其怀特意把孙大成划进了一队。一队的地最好,离村子也近,都是壮劳力,明摆着是个肥差。这是他的一点私心,想照顾一下孙大成。
可名单还没念完,孙大成就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尹书记,我不去一队。”
所有人的目光都刷地一下聚了过来。尹其怀愣了一下,走到他跟前,低声问:“大成,你这是干啥?一队多好。”
“我去三队。”
孙大成说得斩钉截铁。
这话一出,院子里顿时嗡嗡地响起了议论声。三队是出了名的老大难。地最偏,有好几块盐碱地,分的几头牛还都是老弱病残。
更要命的是,队里的人成分复杂,好几个困难户,刺儿头也多。黄仁贵那个地主,还有病歪歪的老蔡头,都分在了三队。谁当三队的队长,都得愁白了头。
“你疯了?”
尹其怀压着火气。
“你去三队干什么?那是个烂摊子!”
“就因为是烂摊子,我才要去。”
孙大成看着尹其怀,眼神平静又坚定。
“尹书记,当初我从外面逃回来,是黄仁贵收留了我,让我有口饭吃,有地方睡。这份情,我得还。老蔡头是我学员蔡梅的爹,他身子不好,我答应过蔡梅,要照顾好她爹。现在大家都在一个队里干活,我能看着点。”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再说了,三队那些地,也不是不能拾掇。人懒,可以教。地不好,可以改。我不怕。”
尹其怀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他知道孙大成的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孙大成的肩膀:“行,我依你。三队的队长,也就你当最合适。”
就这么着,孙大成成了三队的队长。
队长的担子一上肩,孙大成就更忙了。开会、分工、量地、调配农具,忙得脚不沾地。可他心里,还时时刻刻惦记着另一件天大的事——王玉霞快要生了。
这天下午,生产队的动员大会刚开完,孙大成正准备跟大家伙儿下地去看看那几块盐碱地,王郎中的一个病人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村委会大院。
“大成!大成!你快去镇上!你媳妇……要生了!已经送卫生院了!”
孙大成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队长,什么盐碱地,瞬间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他把手里的本子往尹其怀怀里一塞:“书记,队里的事先交给你了!”
说完,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连家都没回,直接从村里借了匹最快的马,扬起一道黄尘,直奔杨柳镇。
他赶到镇卫生院时,天已经擦黑了。卫生院是两排灰砖瓦房,空气里飘着一股浓浓的来苏水味儿。他冲到产房门口,一个护士拦住了他。
“同志,家属不能进去,在外面等着。”
产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把他和王玉霞隔成了两个世界。
孙大成站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整个人都傻了。他能听到里面传来王玉霞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
那声音像一根烧红的铁钎,一下一下地往他心窝子里捅。他这辈子,上过战场,见过死人,自己身上也带着伤疤,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他的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想冲进去,可那扇门拦着他。他想喊,又怕惊着里面的人。他只能在走廊上走,来来回回地走。
他的脚步很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从走廊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回来。他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焦躁、无助,浑身的力气没处使。
他那双常年干活、布满老茧的大手,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又松开,手心里全是汗。
走廊的墙壁被他高大的身影投下长长的影子,随着他的走动,那影子也跟着晃来晃去,像他此刻慌乱的心。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王郎中和他老伴吴氏赶到了。
“怎么样了?进去多久了?”
王郎中一看见孙大成,就急着问。
“刚进去没一会儿。”
孙大成的嗓子干得冒烟。
王玉霞的痛呼声又从门缝里传了出来,一声比一声高。孙大成的心揪得更紧了,脚步也更快了。
王郎中听着女儿的叫声,也站不住了。他行了一辈子医,救了无数人,可事到临头,关系到自己女儿,那份镇定早就丢了。
他背着手,也开始在走廊上转圈。
“我就说嘛!生个孩子,哪用得着来这个地方!”
他一边走一边嘟囔,语气里全是焦躁和埋怨。
“她娘当年生她,不就是在家里的床上?我搭把手,请个接生婆,顺顺当当的!来这儿,还得让人家拿剪子剪,这不是遭罪吗?我自家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来这儿!”
于是,卫生院的走廊上出现了奇怪的一幕。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和一个清瘦干瘪的老头,一前一后,像两只无头苍蝇,在同一条道上来来回回地转悠。
孙大成的步子大,沉稳,但每一步都透着一股压抑的暴躁。他目不斜视,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想用眼神把它烧穿。他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嘴唇抿得发白,脸上的线条绷得像石头一样。
王郎中的步子小,急促,还有些颠三倒四。他一边走,一边搓着手,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骂卫生院多此一举,一会儿又念叨着哪本医书上写的难产方子,整个人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两个人谁也不理谁,一个顺时针走,一个逆时针走,有好几次都差点撞在一起。他们脚下的水磨石地面,被两双鞋底磨得发亮,仿佛要被他们走出一条沟来。
吴氏是三个人里最镇定的。她搬了条长凳,坐在产房门口,看着自己女婿和老头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眼都花了。
“我说你们这一老一小,能不能消停会儿?”
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无奈和好笑。
“走过来走过去,地都要被你们踩塌了!生孩子哪有那么快的?都坐下,踏踏实实等着!”
孙大成像是没听见,依旧在走。王郎中停下脚,瞪了老伴一眼:“你懂什么!头发长见识短!这叫关心则乱!”说完,又接着转了起来。
吴氏摇了摇头,懒得再理他们。她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砂轮一样磨着人的耐心。走廊尽头的窗户,从灰白变成了墨黑。孙大成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圈,只觉得两条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里面的声音时断时续,每一次停顿,都让他心惊肉跳;每一次响起,又让他肝肠寸断。他宁愿那些痛苦都发生在他自己身上。
突然,里面所有的声音都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
孙大成猛地停住脚步,浑身的血都凉了。王郎中也僵在了原地,脸色煞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声清脆、嘹亮的啼哭,像一道闪电,划破了沉沉的黑夜。
“哇——哇——”
孙大成整个人都软了,他扶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股子紧绷的劲儿一泄,差点瘫坐在地上。
王郎中一拍大腿,脸上瞬间笑开了花:“生了!生了!”
门开了,护士抱着一个用小被子裹着的婴孩走出来,满脸笑容:“恭喜,是个闺女,六斤八两,母女平安。”
孙大成凑过去,手足无措地看着那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他想伸手摸一下,又怕自己手太粗,弄疼了她。这就是他的孩子,他和玉霞的孩子。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温柔,瞬间填满了他的胸膛。
王玉霞被推了出来,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湿了,但眼睛亮得惊人。她看着孙大成,虚弱地笑了笑。
孙大成俯下身,握住她的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笑,那憨厚的笑容里,带着泪光。
回到柳树湾,已经是几天后了。吴氏跟着过来照顾月子。她是个麻利人,把王玉霞和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可孙大成还是不放心,什么事都要亲自过问。
“娘,给玉霞熬的鸡汤里放红枣了吗?”
“娘,屋里窗户别开太大,当心小月着凉。”
“娘,尿布用开水烫过了吗?”
他一天要问上几十遍,吴氏被他问得哭笑不得,嘴上嫌他啰嗦,心里却比吃了蜜还甜。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嫁对人了。
五月的农忙开始了。生产队刚成立,百废待兴,孙大成作为队长,更是忙得像个陀螺,天不亮就得下地。
可他再忙,心里也拴着一根线,线的另一头,就是家里那间瓦屋。
中午歇工,别人都坐在地头吃饭,他却撒腿就往家跑。跑得满头大汗,推开门,也不说话,就凑到炕边,看看媳妇,再看看睡在媳妇身边的小女儿。
小家伙叫孙月,是孙大成早就想好的名字。他看着女儿粉嫩的小脸,看着她睡梦中微微翘起的小嘴,心都要化了。
他伸出粗糙的指头,小心翼翼地碰一下女儿的小手,然后就咧开嘴,傻笑起来。那股子高兴劲儿,怎么也藏不住。
晚上收工,他更是归心似箭。连饭都顾不上吃,洗了手,就从吴氏怀里把女儿接过来,抱在自己宽阔的怀里。
“你看你,胡子拉碴的,别扎着小月!”王玉霞靠在炕头,嗔怪地说。
孙大成嘿嘿笑着,把脸侧过去,用脸颊轻轻地蹭着女儿柔软的襁褓。小家伙在他怀里,哼唧了两声,又安稳地睡着了。
他抱着这个小小的、软软的生命,就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怎么也看不够,怎么也抱不够,不肯松手。
吴氏把热好的饭菜端上炕桌,看着灯下这一家三口,看着自己女婿那副爱不释手的满足模样,眼睛里全是笑意。这个沉默寡言、像山一样结实的男人,把所有的温柔都给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女。
她心里无比踏实,也无比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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