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在茶桌上织出一张细碎的银网,那些光斑随着风轻轻晃动,像撒了一地会动的碎银子。李哥正说着本分人的心安,说他们夜里睡觉连呼噜都打得比别人踏实,老张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拍了下大腿,竹椅被震得吱呀作响:“说起来,我老家村里还有个叫王二柱的,也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说话嗓门大得能惊飞树上的鸟,可全村人都护着他,比护着自家娃还上心。”
“这王二柱有啥故事?听着就带劲。”小李往前凑了凑,手里的茶杯都忘了放下,眼里的好奇像被点燃的火苗,映着灯光闪闪发亮。他在城里待久了,见惯了说话拐弯抹角的人,总觉得这种大嗓门的实在人,身上藏着数不清的趣事儿。
“他是个种庄稼的好手,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手心的老茧比鞋底还厚。”老张呷了口茶,茶梗在杯底轻轻翻滚,他慢悠悠道,语气里带着对乡邻的熟稔,仿佛王二柱此刻就站在茶室门口,正扛着锄头往家走,“这人没啥别的本事,就是实在得像块地里的老石头。春天播种,他比谁都下力气,天不亮就扛着犁下地,把土翻得匀匀的,像揉过的面团,种子播得深浅都一样,用尺子量似的;秋天收割,他从不贪别人半分便宜,就算自家的麦子被风吹得掉在别人家地里,他也会蹲在地上一粒一粒捡起来,用衣角兜着送回去,嗓门洪亮得能让半个村子都听见:‘张婶,你家地头这把麦子是俺家的,风刮过去的,给你送回来!’”
“有年夏天,村里下大雨,跟瓢泼似的,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河沟里的水涨得跟小山似的,把李寡妇家的菜地冲得稀里哗啦,刚长起来的黄瓜、茄子漂了一地。王二柱在自家地头看排水,远远瞅见了,啥也没说,扔下手里的铁锹就往李寡妇家跑,扛着锄头就去帮着挖排水沟。那泥水里全是杂草和碎石子,他一锄头下去,泥水溅得满脸都是,跟个泥人似的,一忙活就是大半天,浑身湿透了也不在意,裤脚都在滴水。李寡妇要留他吃饭,擀了面条还卧了俩鸡蛋,他大手一挥,嗓门比天上的雷声还响:‘嫂子你别忙活,这点活不算啥!你一个人拉扯俩孩子不容易,俺有力气,多干点应该的!’说完扛着锄头就走,背影在雨里看着特厚实。”
小王听得笑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乎乎的:“这嗓门,估计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吧?但听着就暖心,比那些甜言蜜语中听多了。”他想起自己合租的室友,平时说话客客气气的,可背地里总偷用他的洗发水,相比之下,王二柱这大嗓门里的真诚,简直像冬日里的太阳。
“可不是嘛。”老张点头,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打拍子,“他说话直来直去,有时候听着像吵架,可没人真往心里去。有次村主任想把村里的集体林地承包给外地老板,说能给村里搞点创收,其实谁不知道,那老板是他远房亲戚,给了他不少好处。王二柱在村民大会上第一个站起来,手里还攥着个没啃完的窝头,嗓门高得震得祠堂的梁木都嗡嗡响:‘这林地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埋着俺们王家的祖坟,咋能随便给外人?俺们庄稼人靠啥活?不就靠这山、这地,春天采点蘑菇,冬天砍点柴火吗?给了外人,俺们喝西北风去?’”
“他这话一出口,好多人跟着附和,张叔说‘二柱说得对,这林地不能动’,李大爷拍着桌子喊‘村主任你要是敢签合同,俺们就去镇上告你’,最后村主任脸涨得通红,只好作罢。事后有人偷偷跟二柱说‘你这是顶撞领导,就不怕他给你穿小鞋?’他梗着脖子,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嗓门更大了:‘俺说的是理!他要是做得对,俺咋会反对?做得不对,俺就得说!他要是敢给俺穿小鞋,俺就再在大会上喊,让全村人都评评理!’”
李哥端着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慢慢滑动,若有所思:“老实人说话大声,是因为他们说的是心里话,是公道话,不怕别人听,也不怕别人传。他们没想着要讨好谁,也没想着要得罪谁,只是把该说的话说出来,心里才舒坦,跟吃饱了饭打个饱嗝似的自然。不像有些人,话到了嘴边要绕三个圈,说出来还得留半句,累不累?”
“反观那些有权有势的,说话轻声细语,可每句话都跟打哑谜似的,得让人猜半天,猜不对还得倒霉。”小李接过话茬,语气里带着些不以为然,他想起自己前公司的经理,就觉得一肚子气,“我前公司有个部门经理,姓赵,三十多岁就爬到那个位置,据说靠的是跟领导‘处得好’。平时说话总是笑眯眯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可谁都怕他,办公室里他一咳嗽,连掉根针都能听见。有次部门聚餐,在个挺高档的饭店,一个实习生刚毕业,不懂规矩,多喝了两杯,红着脸说‘赵经理,上次那个项目,要是按我说的方案,说不定能省点钱,还能提前两天完成’。”
“赵经理当时没说啥,就笑着拍拍实习生的肩膀,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值得鼓励。’可第二天一上班,那实习生就被调到后勤部了,说是‘轮岗锻炼,熟悉公司业务’,明眼人都知道是被穿小鞋了。后勤部啥活?搬资料、修打印机、给领导订外卖,跟他专业八竿子打不着。”小李撇撇嘴,把茶杯往桌上一放,发出轻微的声响,“就因为一句话,至于吗?可他就怕别人觉得他‘听不进意见’,更怕这实习生的话传到大领导耳朵里,说他‘决策失误’,所以先下手为强,把人打发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这种人,活得跟惊弓之鸟似的,风吹草动都能吓破胆。”小王叹了口气,他想起表哥单位的事,就觉得好笑又无奈,“我表哥在机关单位上班,说他们单位有个副局长,姓刘,五十多岁了,头发都白了一半,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看报纸、刷新闻,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生怕哪里有政策变动,自己没跟上趟,被人说‘思想落后’;下班前还要把当天的文件再核对三遍,签字的时候笔都要握不稳了,怕签错个字留下把柄,影响退休待遇。有次他母亲生病住院,挺严重的,医生说最好家属陪着,他都不敢请长假,就请了三天假,白天去医院待俩小时,下午赶紧回单位,怕这期间有人‘趁虚而入’,把他分管的那块工作抢走,把他的位子给占了。”
“有次表哥跟他汇报工作,说上次会议的纪要整理好了,随口提了句‘就是上次那个会议记录,好像漏了点内容,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我已经补上了’,他当时脸就白了,手里的茶杯都差点摔了,赶紧让人把原始记录找出来,戴着老花镜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没啥大问题,才松了口气,后背的衬衫都湿了一片,还跟表哥说‘以后有啥问题早点说,别拖着,万一被人拿去做文章,麻烦就大了’。其实就是个参会人员的签到顺序记错了,他却怕得不行,总觉得有人想借这点小事整他,夜里都睡不好觉。”
我听着,想起以前在新闻里看到的那些官员,台上讲话意气风发,挥着手势说要“为民服务”,台下却惶惶不可终日,抽屉里藏着存折,手机里删着聊天记录,怕被查、怕被举报、怕东窗事发。他们住着大house,开着豪车,可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枕头底下都得放着安眠药,说到底,还是心里不干净,手里不敞亮,就像揣着块烫手的山芋,扔了舍不得,拿着又烫得慌。
“有权有势的人,最怕的就是‘翻旧账’。”李哥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点感慨,他见过不少这样的人,表面风光,内里煎熬,“他们往上爬的路上,难免做过些违心的事、亏心的事,可能是踩了别人上去,可能是拿了不该拿的钱,当时可能靠着权势压下去了,没人敢说啥,可心里总留着疙瘩,像埋了颗地雷,怕哪天被人翻出来,一溃千里,连带着祖宗八代都被人骂。就像背着个炸药包走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人点燃引线,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
“我老家镇上有个前镇长,姓孙,当年为了搞政绩,要建个开发区,强拆了好几户村民的房子,说是‘为了集体利益’,可给的补偿款连买半间小平房都不够,有户人家的老太太哭着跪在他办公室门口,他都没露面,让保安给架走了。后来他靠着这个‘政绩’升了职,调到县里去了,按理说该高枕无忧了,可他每年都要偷偷回镇上看看,戴着口罩,跟做贼似的,给那几户被拆的村民送点东西,塞点钱,有时候是一桶油,有时候是两袋米,就怕他们记恨,哪天联合起来捅到上面去,把他的乌纱帽掀了。”
“有次他在镇上的菜市场碰到个当年被强拆的老汉,那老汉就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背着菜篮子走了,他愣是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托人打听老汉是不是要去告状,是不是联合了其他人。后来听说那老汉就是觉得他面熟,根本没认出来是当年的孙镇长,你说这叫啥?这就是做了亏心事,怕鬼敲门啊,自己吓自己。”
老张听得直摇头,拿起茶壶给大家续上茶,茶汤在杯里打着转:“这活得也太憋屈了。你说他们费尽心机争权夺利,图个啥?图个每天提心吊胆,吃饭都得盯着别人的脸色?图个半夜被噩梦吓醒,梦见警察来抓他?还不如王二柱,种着自己的三亩地,吃着自己种的粮食,说话大声点咋了?没人算计他,没人惦记他,睡得香,吃得甜,天不亮就下地,太阳落山就回家,日子过得跟钟表似的准,踏实。”
“王二柱后来咋样了?日子过得还好不?”小李好奇地问,他挺喜欢这个大嗓门的老实人,总觉得好人该有好报。
“过得挺好啊,比谁都滋润。”老张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儿子有出息,大学学的农业技术,毕业没留在城里,回村里开了个农产品合作社,把他种的那些绿色蔬菜、小米、花生啥的,通过网络卖到城里去,还搞了个‘二柱家的地’牌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在镇上都开了分店。他呢,每天还是扛着锄头下地,只是现在不用那么累了,儿子不让他干重活,他就侍弄侍弄小菜园,图个自在。村里谁家有事喊一声,他还是第一个到,嗓门依旧洪亮:‘啥事?俺来帮忙!’”
“上次我回老家,还见着他了,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跟人下棋,下得满头大汗,输了就拍着大腿喊:‘你这步棋赖皮!刚才不算,重来重来!’嗓门大得半个村子都听得见,可周围的人都笑哈哈的,没人跟他计较,还故意让着他,让他赢两盘,看他乐得像个孩子似的。他媳妇在旁边纳鞋底,笑着骂他‘多大岁数了,还跟个毛头小子似的’,他就嘿嘿笑,不还嘴,那场面,看着就暖心。”
茶室里的灯光温柔地洒在我们身上,像裹了层薄棉被,茶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带着点淡淡的兰花香。我们聊着王二柱的坦荡,聊着那些有权有势者的惶惑,忽然觉得,人生在世,活得真实比活得风光更重要,就像穿鞋子,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那些镶金戴银的鞋子,看着好看,磨不磨脚,只有脚清楚。
老实人说话大声,是因为他们活得真实,不用伪装,不用掩饰,心里想啥就说啥,像山间的泉水,清澈见底;有权有势的人活得谨慎,是因为他们被欲望裹挟,不得不戴上面具,步步为营,像走在钢丝上,生怕一步踏错,粉身碎骨。前者或许没那么多财富和地位,却拥有最宝贵的安稳和自在,夜里睡觉不用锁门,跟邻居打招呼不用琢磨措辞;后者看似拥有了一切,却被困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不得自由,连笑都得看场合,累不累?
“其实啊,人这一辈子,就像这杯茶。”李哥端起茶杯,示意我们看,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最后还是一片一片沉到杯底,舒展着叶片,“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最后还是要沉到杯底,才能泡出最醇厚的味道。人也一样,不管爬得多高,挣得多厚,最后还是要回归本心。本心干净,活得就踏实,喝口白开水都觉得甜;本心污浊,活得就煎熬,吃山珍海味都像嚼蜡。”
“王二柱那样的老实人,就像杯里的浓茶,看着普通,褐色的,没啥好看的,可喝着却暖心暖胃,能解乏;那些有权有势却活得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就像加了太多糖精、色素的饮料,看着花哨,五颜六色的,可喝多了只会让人觉得腻,甚至恶心,还伤胃。”
夜色越来越深,公园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蟋蟀在草丛里唱,青蛙在水沟里叫,像是在为我们的闲聊伴奏,热闹又亲切。茶桌上的茶换了一泡又一泡,从龙井换成了普洱,味道从清爽变得醇厚,又渐渐淡了下去,可我们心里的感悟却越来越深,像泡开的茶叶,慢慢舒展。
或许,生活的真谛从来都不复杂:做个老实本分的人,说真话,做实事,不害人,不亏心。就算说话大声点,直爽点,偶尔得罪人,又有何妨?至少活得敞亮,睡得安稳,不用怕别人找事,不用怕旧账被翻,走在路上腰杆都挺得直。
而那些总想着算计别人、贪恋权势的人,就算一时风光,住豪宅开名车,也终究会被自己的欲望所累,活得疲惫又惶恐,就像背着沉重的壳的蜗牛,爬得慢,还随时可能被壳压垮。
离开茶室的时候,月光已经铺满了回家的路,白花花的一片,像铺了层霜。我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又大又圆,清亮得能看清上面的影子,忽然想起王二柱在田埂上劳作的身影,光着膀子,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滴在土地里,还有他洪亮的嗓门在田野间回荡,喊着“老婆子,回家吃饭喽”。那声音里,没有算计,没有恐惧,只有对生活的热爱和对土地的虔诚,像一首朴素的歌。
或许,这就是最动人的生命底色——真实、坦荡、充满力量。就像这杯里的茶,历经冲泡,味道或许会淡,但依旧保持着本真的味道,在岁月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让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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