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杰在迷宫般的小巷里穿行了近一个小时,绕了无数个圈子,直到确认身后彻底干净,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一条背街的侧门溜回了76号宿舍区。夜雨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也冲刷掉了他一路留下的痕迹。
宿舍里冰冷潮湿,和他离开时一样。他反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大脑却像上了发条一样高速运转。商务印书馆里发生的一切,林楚君警告的眼神,中统徐先生那声意味深长的敲击,还有那个神秘的店员……碎片化的信息搅在一起,理不出头绪。
最让他揪心的是林楚君。她冒险现身,绝不仅仅是为了说一句“危险”。她一定有更重要的信息要传递。但当时的环境,根本不可能交流。
必须联系上她!但怎么联系?“纸鸢”已断,常规渠道作废。周云龙的眼睛可能正盯着机要室的一举一动。
他烦躁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泥泞的皮鞋上。忽然,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闪过脑海——离开演讲厅时,他假装咳嗽用手捂嘴,起身的瞬间,林楚君放在膝盖上的手,似乎极其快速地将一个揉成一团的小纸球,弹到了他大衣的袖口褶皱里!当时情况紧急,他完全没留意!
高志杰猛地跳起来,脱下大衣,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检查袖口。果然,在靠近肘部的一个不起眼的褶皱里,他摸到了一个比黄豆还小的硬物!不是纸球,而是一小截用油纸紧紧包裹、卷得极细的东西!
他心脏狂跳,小心翼翼地将它取出来,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走到窗边,借着远处路灯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屏住呼吸,轻轻展开油纸。
里面没有字。只有用极细的铅笔,画着的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条弯曲的线代表苏州河,河边画了一个小亭子的符号,旁边标注了一个时间:明晚,子时(23点)。亭子符号旁边,还有一个更小的、像是水滴的标记。
高志杰瞬间明白了!苏州河畔,那个废弃的“听雨亭”!时间是明晚十一点!那个水滴标记……是下雨?还是暗示有船接应?
这是林楚君用生命冒险传递的接头时间和地点!明晚子时,苏州河听雨亭!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胸腔里重新点燃,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忧虑。这会不会是陷阱?林楚君是否已经暴露?这次接头,是组织的重新联络,还是最后的诀别?
无论是什么,他都必须去。这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
第二天,高志杰强迫自己表现得一切如常。上班,检修设备,应付张仁海的冷嘲热讽,指导陆明远。但他能感觉到,周云龙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似乎商务印书馆的短暂失踪,还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高工,昨天讲座听得怎么样?有什么收获吗?”周云龙状似随意地问,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
“唉,别提了周队长,”高志杰一脸晦气地摆摆手,“刚开始没多久就胃疼得厉害,差点出丑,只好提前溜了,啥也没听着。真是倒霉催的。”
“哦?胃不舒服?那可得注意身体。”周云龙笑了笑,没再追问,但高志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疑虑。
下班后,高志杰依旧先去食堂,然后回宿舍。他注意到,宿舍楼下的监视似乎加强了,那个鸭舌帽换成了一个穿着旧棉袍、蹲在街角擦皮鞋的男人,眼神同样锐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雨没有停,反而下得更密了。这对高志杰来说,既是掩护,也是阻碍。
晚上十点,宿舍区渐渐安静下来。高志杰关掉灯,和衣躺在床上,耳朵捕捉着外面的动静。雨声哗哗,掩盖了许多声音,但也让任何不寻常的响动变得更加清晰。
十点半,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换上早已准备好的深色旧工装和一双软底布鞋。他将“幽灵”充满能量,小心藏进贴身内袋。然后,他从床下拖出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面是他之前淘换废旧零件时,顺手收集的一些“小玩意儿”——一小段结实的麻绳,几个大小不一的铁钩,一小包防身的石灰粉。
他走到窗边,仔细观察。楼下那个“擦鞋匠”还守在原地,裹着破雨衣,缩在屋檐下。从正门出去绝无可能。
高志杰的宿舍在二楼尽头,窗外是一条狭窄的死胡同,堆满了杂物,平时很少有人走。他轻轻推开窗户,冰冷的雨水立刻扑打在脸上。他探出头向下望,黑暗中只能模糊看到杂乱的轮廓。
没有退路了。他深吸一口气,将麻绳一端牢牢系在床脚,另一端扔出窗外。然后,他翻身而出,双手紧紧抓住湿滑的窗沿,身体悬在半空,雨水瞬间将他浇透。他靠着臂力缓缓下滑,脚试探着寻找落脚点。终于,踩到了一个破旧的木箱,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雨声掩盖了这细微的声响。下面的“擦鞋匠”似乎没有察觉。
高志杰松开手,轻盈地落在松软的垃圾堆上,溅起一片泥水。他迅速蜷缩进阴影里,等了几秒,确认安全后,才像狸猫一样,沿着墙根向与76号相反的方向潜行。
雨夜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专挑最阴暗、最泥泞的小路,利用自己对地形的熟悉,绕开可能设有暗哨的路口。冰冷的雨水让他牙齿打颤,但精神却高度集中。
接近苏州河时,河水的腥气混杂着雨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废弃的“听雨亭”坐落在河湾一处荒芜的堤岸上,只有半截残破的飞檐在雨幕中若隐若现。
高志杰没有直接靠近,而是先潜伏在远处一丛枯死的芦苇后,仔细观察了将近一刻钟。亭子周围没有任何动静,只有雨水敲打瓦片和河水流淌的声音。
时间快到了。他咬了咬牙,压低身体,借着杂草和土坡的掩护,快速而无声地接近亭子。残破的亭子里空空荡荡,积满了雨水。
他刚踏进亭子,阴影里突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咳嗽!
高志杰浑身一僵,手立刻摸向腰后的石灰粉。
“是我。”一个熟悉的女声,带着雨水的湿冷气息。
林楚君从一根断裂的石柱后闪身出来。她穿着一件深色的蓑衣,斗笠压得很低,脸上沾满了雨水,嘴唇冻得发白,但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依然明亮。
“你怎么样?有没有尾巴?”高志杰急切地低声问,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应该没有。我绕了很久。”林楚君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冷还是紧张,“长话短说,‘纸鸢’断线是因为老顾……被捕叛变了。”
高志杰心里一沉。老顾是他们的交通员,掌握着好几个联络点。
“上级启动了紧急预案,但需要时间重建联系。我现在的处境也很危险,机要室可能被渗透了。”林楚语速极快,“找你是因为一个新任务,非常紧急,也非常危险。”
“什么任务?”
“有一份重要情报,关于日军下一次清乡行动的详细计划和兵力部署,必须在后天拂晓前送出去。但唯一的传递渠道被破坏了。我们需要启用备用方案——‘盲发’。”
“盲发?”高志杰眉头紧锁。这意味着在没有接收方确认的情况下,向一个预设的、长时间静默的频率发送加密电文,风险极大,极易被敌方侦测。
“对。但我们缺少一个关键的‘种子码’来生成这次的一次性密码本。这个‘种子码’,在一周前,由‘裁缝’同志携带,他本来应该在昨天与我接头,但他……失踪了。”
“裁缝?”高志杰没听过这个代号。
“是我们的老同志,公开身份是‘瑞丰祥’绸缎庄的账房先生。他最后一次出现,是三天前去闸北给一个老主顾送布料,之后就没再回店里。”林楚君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焦虑,“组织判断,他很可能出事了。但那份‘种子码’至关重要,必须找到!”
高志杰明白了。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敌人眼皮底下,找到一个失踪多日的地下工作者,并拿到他可能已经暴露或丢失的密码种子。
“有线索吗?”
“只有一个。‘裁缝’有个习惯,他最重要的东西,会藏在绸缎庄库房那台老式手摇计算机的底座夹层里。那是他信任的‘保险箱’。但瑞丰祥现在很可能已经被监视,甚至被控制了。”
雨越下越大,河水在黑暗中呜咽。高志杰看着林楚君被雨水打湿的、苍白的脸,知道她没有退路,自己也没有。
“我知道了。”高志杰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瑞丰祥绸缎庄,我去试试。”
林楚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担忧,也有决绝。“小心。如果事不可为……优先保全自己。”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注意一个标记,如果看到用粉笔画的、不完整的三角形,可能是其他同志留下的警告。”
她说完,不再停留,拉了拉蓑衣,转身悄无声息地没入雨幕之中,很快消失在河堤的另一端。
高志杰独自站在破亭里,雨水从亭顶的破洞浇下,打在他的身上。寒冷刺骨,但他的心却像被架在火上烤。
瑞丰祥绸缎庄……又一个龙潭虎穴。而时间,只剩下不到两天。
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转身离开了听雨亭,身影很快被漆黑的雨夜吞噬。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踩在刀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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