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杰那份加了“料”的方案交上去,心里就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地蹦跶了好几天。76号大院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流涌动。他照常上班下班,摆弄那些无线电设备,耳朵却竖得像天线,捕捉着任何一丝与方案相关的风声。
周云龙那边没动静,李士群的人看他的眼神倒是越发不善,像刀子似的,恨不得从他身上剜下块肉来。高志杰只当没看见,该干嘛干嘛,偶尔在食堂碰见,对方阴阳怪气两句,他也只是撩撩眼皮,用夹生的上海话回敬:“搞啥名堂啦?有闲工夫嚼舌根,不如去查查自家线路是不是又串台了。”
这天下午,他正猫在电讯科角落里,假装研究一台老掉牙的信号发生器,实则是在偷偷给一只“巡弋者”做例行保养。周云龙的秘书推门进来,声音不高不低:“高技佐,周队长请你过去一趟。”
科里瞬间安静了几秒,几道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来。高志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工具,擦了擦手:“就来。”
跟着秘书走进周云龙的办公室,发现里面除了周云龙,还坐着一个穿着日式西服、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那人眼神锐利,透着股技术官僚特有的严谨和……不易察觉的傲慢。
“志杰,这位是梅机关的池田技官。”周云龙介绍道,语气比平时客气不少,“池田技官对你的方案很感兴趣,有些技术细节想当面和你探讨一下。”
高志杰心里那根弦绷紧了。来了,真正的考验。
他连忙微微躬身:“池田技官,您好。”
池田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直奔主题,操着带口音的中文:“高桑,你的方案,关于全频段信号特征分析的初步智能筛选模块,这个概念很新颖。但是,如何在实际操作中,避免海量数据带来的系统过载和误报问题?你提到的‘模糊阈值’算法,具体参数设定依据是什么?”
问题相当专业,直指核心,也正好戳在高志杰精心设置的“逻辑偏差”边缘。
高志杰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必须表现得既天才又“合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周云龙办公桌前,拿起一张空白纸和铅笔,一边画出示意图,一边解释:
“池田技官,您的问题切中要害。系统过载的关键在于前置筛选,不能把所有信号都拿来做深度分析。我的设想是,先建立一个‘基线噪声模型’,也就是上海上空在无特定通讯时的常态电磁环境谱。任何显着偏离这个基线的信号,才被标记为‘异常’。”
他笔下流畅地画出频谱图和算法逻辑框,继续道:“至于‘模糊阈值’,它不是一个固定值,而是一个动态范围。它参考的信号特征包括但不限于突发强度、持续时间、码元规律性,以及……与我们已知的敌方电台发射特征的‘非相似度’。” 他在这里微妙地停顿,强调了“非相似度”。
“哦?”池田推了推眼镜,“非相似度?通常我们追求的是相似度匹配。”
“正因为军统也在不断更换设备和编码方式,单纯追求相似度,容易落入陷阱。”高志杰语气沉稳,“有时,刻意模仿我方通讯规约,但又在细微处留下破绽的信号,更具欺骗性。我的算法,会赋予这些‘高度模仿但非完美’的信号更高的异常权重。当然,这需要强大的样本库和计算能力支撑,初期我们可以先从几种最典型的‘非相似’模式入手……”
他侃侃而谈,将来自未来的数据挖掘和异常检测理念,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技术语言包装出来。既解答了池田的疑问,又巧妙地将他预设的“后门”——即对某些特定加密模式的“弱化识别”,隐藏在复杂的、看似更“先进”的算法逻辑之下。
池田听得非常专注,不时插话追问几个细节,高志杰都对答如流,甚至偶尔引用几篇这个年代确实存在的、比较偏门的德国无线电工程期刊论文来佐证自己的观点。
周云龙在一旁听着,虽然大部分技术细节他不懂,但他看得懂池田眼神的变化——从最初的审视、怀疑,慢慢变成了惊讶,最后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欣赏。
“……所以,基于以上,我认为采购这批德国二手元件,在成本控制和性能需求上能达到最佳平衡。当然,其长期稳定性需要在实际运行中持续监测。”高志杰最后总结道,顺手把画满示意图的纸推到池田面前。
池田拿起那张纸,仔细看了又看,半晌,才放下纸张,看向高志杰,语气缓和了许多:“高桑,你的思路,非常……独特,而且具有前瞻性。虽然有些地方的实施细节还需要商榷,但整体方向,我认为是可行的。”他转头对周云龙说:“周队长,你手下有能人啊。”
周云龙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带着点与有荣焉:“池田技官过奖了,志杰就是喜欢钻研。”
高志杰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知道最关键的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他这套说辞,七分真三分“引导”,既展示了自己的价值,又埋下了必要的伏笔。
从周云龙办公室出来,高志杰后背出了一层细汗。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方案通过,意味着他将被更深地卷入这个旋涡。
接下来几天,果然风声变了。上面正式下达通知,“超级监听站”项目一期工程启动,成立项目小组,周云龙任组长,高志杰被任命为技术总监,负责所有技术方案的落实和设备选型。李士群则被塞了个“外围协调副组长”的头衔,主要负责安保和部分国内物资的采购,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被边缘化了。
高志杰一下子变得忙碌起来,需要频繁出入机要室,调阅大量的历史电讯档案、设备清单和频率分配记录。
机要室还是那股熟悉的、带着灰尘和旧纸张霉味的气息。林楚君依旧坐在靠窗的那个位置,低着头,专注地整理着文件,侧脸在透过窗格的光线下,显得安静而疏离。
“林小姐,麻烦调一下三八年到四零年,全市民用广播电台的备案和功率变更记录。”高志杰递过盖了项目组章子的调阅单。
林楚君抬起头,接过单子,看了看,声音平淡无波:“高总监,这部分档案量很大,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不急,我就在这边等,顺便看看其他的。”高志杰指了指旁边的阅览桌。
林楚君没再说话,转身走向那排高大的档案柜。高志杰走到阅览桌旁坐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身影。她走路很轻,脚步几乎听不见,像一只警惕的猫。
等待的间隙,高志杰随手拿起桌上另一摞已经被调阅出来、似乎是待归档的文件翻看。大多是些过时的情报汇总和行动报告。忽然,他的手指在一份泛黄的卷宗上顿住了。
这是一份关于一年前,我党某个外围联络站——一家叫“悦来书店”的调查报告。报告结论是该据点已被废弃,无继续监控价值。但高志杰敏锐地注意到,在卷宗的借阅记录卡上,最近几天,竟然有一个新的、模糊的印章痕迹,而且旁边还用极细的铅笔做了一个不起眼的三角标记。这是一种内部使用的、表示需要交叉验证或重新关注的暗记!
他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据点虽然废弃,但它的历史、它可能关联的人员和线索,如果被重新翻出来进行大数据式的交叉比对,在监听站建成后,很难说不会牵出什么来。这很可能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这时,林楚君抱着厚厚一摞档案走了过来,轻轻放在他面前:“高总监,你要的资料。”
高志杰抬起头,看着她。林楚君的眼神依旧平静,但在她放下档案,手指即将离开卷宗表面的瞬间,高志杰用拿着铅笔的右手,看似无意地,用笔尾极其快速而轻巧地在那个标有三角标记的“悦来书店”卷宗上点了两下。然后,他的笔尖顺势滑到调阅单上,仿佛只是在思考问题。
这个动作快得几乎像是幻觉,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交流。
林楚君的身体有极其微不可察的一瞬僵硬。她的目光低垂,落在那个被高志杰笔尾点过的卷宗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直起身,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
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高志杰的心跳得有些快,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冒险的提醒是否有效,是否会给她带来危险。但他不能做得更多了。
他低下头,开始翻阅那堆民用电台记录,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枯燥的数据上。
过了大约一刻钟,他眼角的余光看到林楚君起身,拿着一个文件夹走向档案室深处,似乎是去归档其他文件。在经过那个存放废弃据点卷宗的柜子时,她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但高志杰注意到,她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极快地蜷缩了一下,又松开。
他不再多看,抱起那摞沉重的档案,离开了机要室。
走到走廊上,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高志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刚才那一刻的默契,比面对池田技官的诘问更让他心神紧绷。
他知道,监听站的项目一旦启动,他脚下的路就更窄了,两边都是悬崖。而在这条窄路上,能有一个无需言语就能明白你警示的同行者,是不幸中的万幸,也是……更大的软肋。
他捏了捏手里的档案卷宗,硬硬的壳子硌着手心。前面的路,还得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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