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刚拐进弄堂口，隔壁烟纸店的阿婆就扯着嗓子喊：“阿四！阿四！快点转来！刚刚两个东洋人寻你，凶得来！”
阿四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堆起憨厚的笑：“晓得了，谢谢阿婆！估计是叫我拉货。”
他拉着车不紧不慢往自己住的亭子间走，后背却绷得像块铁板。日本人找上门，准没好事。
推开那扇薄得像纸皮的门，屋里一切照旧——破床、瘸腿桌子、掉漆的夜壶。可阿四眼睛毒，一眼就看见门缝底下那点不起眼的石灰粉被踩乱了。
有人进来过。
他不动声色，把车停在门口，扯下脖子上的毛巾拍打着身上的灰。眼睛却把屋里每个角落都扫了一遍。没少东西，也没多东西。
“阿四！”楼下传来房东太太的尖嗓子，“明朝房租再勿交，直接拿依格铺盖掼出去！”
“晓得了，明朝一定交！”阿四陪着笑应了声。
他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手在床底摸索着。当指尖触到那个冰冷的铁盒子时，他心里稍安。轻轻打开一条缝——机械蜜蜂静静躺在里面，翅膀在昏暗光线下泛着金属冷光。
还好，这个没被发现。
夜幕落下，外滩的钟声隔着几条街传过来，闷闷的。阿四换了身半旧的短褂，把机械蜜蜂小心藏进内袋，出门往十六铺码头走。
江风带着腥气扑面而来，黄浦江上泊着的外国轮船像一座座移动城堡，灯火通明。而码头这边，苦力们正扛着大包，佝偻的脊背在昏暗的灯光下起起伏伏。
“阿四，今朝哪能有空过来？”一个满脸褶子的老码头工递给他半支烟。
“寻生活呀。”阿四接过烟，凑着对方的火吸了一口，“屋里头要断粮了。”
两人蹲在货箱上抽烟，看着江面。突然，老码头用胳膊肘碰碰他：“看那边。”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几个浪人正围着个年轻女子动手动脚。女子吓得直往后缩，周围的人都低着头，没人敢管。
“作孽啊。”老码头叹口气，把烟头踩灭，“上个月老陈的女儿，就是被这群畜生糟蹋后跳了黄浦江。”
阿四没说话，只是默默吸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看见女子被拖走了，哭喊声淹没在货轮的汽笛里。
他掐灭烟头，起身往码头仓库区走去。
七号仓库门口有人把守。阿四报了个名字，守卫打量他几眼，放他进去了。
仓库里堆满麻袋，只留出中间一小块空地。七八个人或站或坐，见他进来，都抬起头。
“阿四来了。”说话的是个戴礼帽的中年男人，大家都叫他老马。他是这个小组的负责人。
阿四点点头，找了个角落坐下。
“人都齐了。”老马扫视一圈，“上头来了死命令——松本荣一，那个日本经济顾问，礼拜六晚上要去百乐门跳舞。就在那里动手。”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百乐门？那里日本人最多，怎么动手？”
“所以才要用这个。”老马从怀里掏出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一只机械蟑螂，做得惟妙惟肖，连腿上的细毛都清晰可见。
“把炸药装在里面，遥控引爆。”老马说，“阿四，你负责放虫子。”
所有人都看向阿四。
“百乐门戒备森严，怎么带进去？”阿四问。
“松本每个礼拜六都去，我们已经摸清他的习惯。他必点一个叫白玫瑰的舞女，你就扮成服务生，趁送酒的时候把虫子放在他们桌底下。”
阿四沉默片刻：“然后呢？我怎么出来？”
老马面无表情：“引爆时间设定在十分钟后。这十分钟，够你走到后门。后门会有人接应。”
阿四在心里冷笑。百乐门那么大，从舞池到后门至少五分钟，还要避开搜查。十分钟？这是根本没打算让他活着出来。
但他只是点点头：“晓得了。”
“记住，万一失手，你知道规矩。”老马盯着他，“军统没有俘虏。”
散会后，阿四最后一个离开。他沿着江边慢慢走，脑子里盘算着怎么在百乐门行动中活下来。
经过一个巷口时，他听见里面有动静。本能让他闪到暗处。
巷子里，两个日本兵正按着一个中国女人。女人嘴被捂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花姑娘，大大的好！”日本兵淫笑着，开始撕扯她的衣服。
阿四认得那个女人——是码头边卖馄饨的阿秀。她男人上个月在码头抗议日本人打人时被打死了，留下她和三岁的儿子。
阿四的手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匕首。但他想起老马的话——不准节外生枝。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阿四听见一声闷响。一个日本兵软软倒下。另一个还没反应过来，也被什么东西击中后脑，瘫倒在地。
一个黑影从巷子深处走出来，弯腰检查两个日本兵。
“出来吧，阿四。”黑影头也不抬。
阿四心里一惊，慢慢从暗处走出。借着月光，他看清那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动作干净利落。
“你是？”
“叫我老鹰。”男人站起身，“我看过你的档案。三九年入行，完成过七次任务，次次成功。”
阿四没说话。他的身份是绝密，这个人能知道，来头不小。
老鹰踢了踢地上的日本兵：“这两个畜生，本来不在名单上。但碰上了，就不能放过。”
阿四看着他：“你不怕暴露？”
“怕？”老鹰笑了，“上海每天死那么多日本人，多两个强奸犯失踪，没人会深究。”
他递给阿四一个小纸包：“给你的。百乐门的任务是个死局，老马没打算让你活着出来。”
阿四接过纸包，没打开。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看重人才。”老鹰盯着他，“完成任务固然重要，但不能白白送死。你这样的老手，死了可惜。”
远处传来哨声，是日本巡逻队。
老鹰迅速把两具尸体拖到垃圾堆后面掩盖好，对阿秀低声道：“快走！今晚的事烂在肚子里！”
阿秀惊恐地点点头，裹紧被撕破的衣服跑了。
“你也快走。”老鹰对阿四说，“记住，活着才能杀更多鬼子。”
说完，他闪进巷子另一头，消失了。
阿四回到亭子间，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百乐门的平面图，详细标出了几条秘密通道和一个安全屋的位置。还有一把小巧的钥匙。
他盯着图纸看了很久，然后划燃火柴，把它烧成灰烬。
第二天一早，阿四被敲门声惊醒。
“阿四！开门！”是房东太太的声音，但比平时更尖利。
他警觉地摸出枕头下的枪，轻轻走到门后：“啥事体？”
“巡捕房寻你！快点开门！”
阿四透过门缝看去，房东太太身后站着两个巡捕，还有两个穿西装的中国人——一看就是76号的特务。
他迅速把机械蜜蜂和遥控器塞进夜壶的夹层，然后打开门。
“啥事体啊，长官？”他陪着笑脸问。
一个特务直接推开他进屋，四处翻查。另一个盯着他：“昨天夜里，你在哪里？”
“在屋里睡觉啊。”
“有人证明吗？”
阿四苦笑：“长官，我光棍一个，啥人替我证明？”
特务冷笑：“昨天晚上，日本海军的两名士兵在十六铺码头附近失踪。有人看见你那个时候在那一带。”
“我是去寻生活，没看见啥日本兵啊。”阿四装出一脸惶恐，“长官，我这种拉车的，哪敢碰日本兵啊？”
特务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说：“把你的手伸出来。”
阿四伸出手。特务仔细检查他的手掌和虎口，似乎在找经常用枪的茧子。但阿四长期拉车，手上全是老茧，根本分辨不出来。
“滚吧。”特务终于摆摆手，“记住，看到可疑的人要报告。”
“一定一定！”阿四连连点头。
等他们走后，房东太太狐疑地看着他：“阿四，依勿要给我惹麻烦哦！”
“哪能会呢。”阿四塞给她几张钞票，“这个月的房租。”
打发走房东，他关上门，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76号已经怀疑到他头上，百乐门的行动必须更加小心。
接下来的两天，阿四照常拉车，但暗地里把百乐门周围摸了个遍。根据老鹰给的图纸，他找到了那条据说通往隔壁百货公司的密道——入口在女厕所最后一个隔间下面。
行动前一晚，小组再次在码头仓库集合。
老马分发武器。轮到阿四时，给了他一个怀表——其实是遥控器。
“明天晚上八点整，松本会到。八点半，白玫瑰会上台唱歌。那是你最好的机会。”
阿四检查着怀表：“引爆时间呢？”
“九点整。”老马说，“那个时候舞池人最多，效果最好。”
那就是只给他半小时撤离时间。阿四心里冷笑，面上却恭敬：“晓得了。”
“记住，万一被抓......”老马没说完，但大家都明白。
散会后，阿四最后一个走。老马叫住他：“阿四，这次任务很重要。松本是经济顾问，专门帮日本人掠夺我国资源的。除掉他，能延缓他们的战争机器。”
阿四点点头：“我晓得轻重。”
老马拍拍他的肩：“为国捐躯，光荣。”
阿四没说话，只是把怀表小心收好。
走出仓库，夜风很凉。他抬头看看天，月亮被乌云遮住，只有几颗星星顽强地闪着光。
明天这个时候，他要么已经完成任务活着离开，要么变成黄浦江上的一具浮尸。
他摸摸内袋里的机械蜜蜂，冰凉的金属质感让他稍微安心。
回到亭子间，他仔细擦拭着那把跟随他多年的匕首。刀身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映出他毫无表情的脸。
“活着才能杀更多鬼子。”老鹰的话在耳边响起。
他把匕首插回靴子，和衣躺在床上。明天，将是他在上海滩的又一场生死赌局。而赌注，就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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