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在铺着碎石子的弄堂口停下,高志杰付了双倍的车钱,车夫千恩万谢地拉着车消失在昏暗里。
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绕到后门,警惕地观察了片刻,才用钥匙打开那扇不起眼的小门。亭子间里还残留着昨夜焊接电路时松香和金属混合的焦糊味,混杂着老房子特有的霉湿气息。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手丢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露出里面熨帖的马甲,领带松散地扯开,整个人像是刚从某个狂欢的夜场归来,只有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锐利,暴露了他的真实状态。
他走到角落那个蒙着防尘布的工作台前,掀开布,下面整齐排列着几只金属小盒。打开其中一个,十几只比指甲盖还小的“蜜蜂”静静躺着,金属翅膀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幽冷的蓝光。他拿起放大镜,仔细检查着其中一只的腹部,那里有细微的电弧灼伤痕迹——是昨晚强行过载释放电磁脉冲的后遗症。
“玩得太猛,小东西也要罢工了。”他低声自语,指尖灵巧地拆开微型外壳,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线路和微型齿轮组。他用镊子夹起一块焦黑的元件,摇了摇头。
窗外传来早点摊子生火的声音,还有倒马桶的工人拖着木轮车走过的轱辘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带着睡意的、粗鲁的上海话抱怨。
“催命啊,天还没亮透……”
“快点弄好,还要去码头抢生活,去晚了连西北风都喝不上!”
高志杰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那片在晨曦中逐渐清晰的、低矮破败的屋顶。这就是上海,一面是霞飞路上的灯红酒绿、西装革履,一面是这弄堂里挣扎求存、为一口吃食奔波劳碌的芸芸众生。他的战场,就在这两者之间那看不见的缝隙里。
他修好那只受损的“蜜蜂”,重新给所有“蜂群”单元充能、校准,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大亮。他洗了把脸,换上一身干净的西装,重新打上领带,又变回了那个风度翩翩的电务处高科长。
出门前,他拿起桌上那份烫金的请柬样本,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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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乐门舞厅,下午茶时间。
留声机里播放着周璇的《夜上海》,婉转的歌声在弥漫着咖啡香和香水味的大厅里流淌。林楚君穿着一身藕荷色暗纹旗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皮短裘,正与几位太太小姐谈笑风生,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她优雅的动作轻轻晃动。
“楚君姐,你这镯子水头真好,是汪太太上次说的那家新开的珠宝店买的吗?”一个穿着鹅黄色洋装的少女羡慕地问。
林楚君抿嘴一笑,端起精致的骨瓷茶杯,指尖涂着淡粉色的蔻丹:“不是呢,是家默一个朋友从南边带回来的,说是老坑玻璃种,我也不是很懂这些。”她语气轻柔,带着点不经意的炫耀,恰到好处地维持着她“被高科长宠爱着的名媛”的人设。
正说着,高志杰的身影出现在舞厅门口。他今日穿了一身浅灰色条纹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略显轻浮的笑容,目光扫视一圈,径直朝林楚君这边走来。
“哟,高科长来了!”几位女伴纷纷笑着打招呼。
“高科长真是越来越精神了。”
高志杰走到林楚君身边,极其自然地揽住她的腰,在她脸颊上亲昵地贴了贴,引来女伴们一阵压低了的羡慕惊呼。林楚君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娇嗔地拍了他一下:“做啥啦,这么多人看着呢。”
“看着就看着呗,”高志杰浑不在意地笑着,从西装内袋里掏出那份请柬样本,递给林楚君,“看看,样式喜欢吗?我找霞飞路最好的印刷店设计的。”
林楚君接过请柬,打开。烫金的双喜字,周围环绕着精细的缠枝莲纹,用料和工艺都属上乘。她仔细看着,眼神里流露出真实的喜爱,但抬头与高志杰对视时,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这不是一份简单的请柬,这是下一场战斗的号角,是他们精心搭建的、最危险的舞台的门票。
“蛮好的呀,”林楚君声音甜腻,“就是这颜色,是不是再鲜亮一点点更好?”
“你说好就好,我明天让他们再调个色样给你选。”高志杰从善如流,又转头对几位女伴笑道,“下个月十五,我和楚君的订婚宴,在华懋饭店,几位可一定要赏光。”
“一定一定!高科长和林小姐的喜事,我们怎么可能错过!”
“恭喜恭喜啊!”
在一片祝贺声中,高志杰凑近林楚君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语速极快地说道:“名单我晚上给你,需要‘重点邀请’的人,都在上面。”
林楚君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不变,端起茶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一瞬。
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插了进来。
“高科长,林小姐,恭喜啊!”
两人转头,只见76号行动队的一个小头目,姓马,歪戴着帽子,咧着一嘴黄牙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吊儿郎当的手下。马队长目光在林楚君身上打了个转,带着毫不掩饰的猥琐。
“高科长好福气啊,把我们上海滩最漂亮的林小姐追到手了。”马队长嘿嘿笑着,伸手就要去拍高志杰的肩膀。
高志杰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脚下微微一动,看似随意地侧身,恰好避开了那只手,脸上却堆起客套的笑:“马队长,同喜同喜。到时候多喝两杯。”
林楚君更是直接往高志杰身后缩了缩,脸上露出些许畏惧和厌恶,低声道:“家默……”
这反应取悦了马队长,他哈哈一笑:“放心,林小姐,我跟高科长可是好兄弟!以后在76号,我罩着你!”他又凑近高志杰,压低声音,带着酒气,“老弟,可以啊,不声不响就把大事办了。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里带着试探,“听说昨晚闸北那边电网出了点毛病,查到现在也没个头绪,高科长你们电务处,没什么发现吧?”
高志杰心里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不耐烦:“电网?这事不归我管啊马队长。我这两天光忙着订婚的事,处里的事都丢给下面人了。怎么,出大事了?”
马队长盯着他看了两秒,没看出什么破绽,只好悻悻地摆摆手:“没啥大事,就是问问。行了,不打扰你们小两口甜蜜了,订婚宴记得给我发帖子!”说完,带着手下晃晃悠悠地走了。
高志杰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微冷。林楚君轻轻挽住他的胳膊,低语:“疯狗闻到味了?”
“跳梁小丑而已。”高志杰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恢复轻松,“秋田放出来的探路石子。不过,他越是这样,我们这出戏,就越要唱得热闹。”
他环视着这衣香鬓影的大厅,看着那些醉生梦死的男男女女,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全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76号的同僚,日本人的朋友……这场面,想想都觉得有趣。”
林楚君依偎着他,笑容明媚依旧,眼底却是一片清冽的寒潭:“请柬我来发。保证该来的,一个都不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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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高志杰位于法租界一处相对僻静公寓的“安全屋”内。
这里没有亭子间的杂乱,布置得简洁而舒适,更重要的是,拥有更好的隔音和反侦察条件。工作台上摊开着那张需要“重点邀请”的名单,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旁边标注着简单的身份信息。
高志杰和林楚君并肩站在台前,脸色凝重。
“秋田和他的副官,必须到。”高志杰指着日方特高课一栏,“还有76号的几个实权处长,尤其是新上任管行动的那个。”
“梅机关那边,我来想办法,通过汪太太的关系递话。”林楚君补充道,指尖在几个名字上划过,“军统那边……会有人以‘民间商人’的身份到场吗?”
高志杰沉默了一下,想起上次接头时,那位从未露面的“上面”通过死信箱传来的冰冷指令——“不惜一切代价,获取‘珊瑚’计划文本。若林楚君身份暴露,即刻启动‘断线’程序。” 军统的无情,他早已领教。
“他们会派人看着的。”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确保我们这台戏,没有唱歪。”
林楚君似乎察觉到他瞬间的情绪波动,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柔软,带着安抚的力量。“只要我们配合好,就不会有问题。”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家默,这场订婚,除了任务,也是我们自己的。”
高志杰反手握紧她,侧头看着她明艳的侧脸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我知道。”他声音低沉,“等打跑了鬼子,我补给你一个真正的、风风光光的婚礼。”
林楚君笑了,眼波流转:“侬讲的哦,不许赖皮。”
“当然。”高志杰也笑了,低头在她额头轻轻一吻。
温馨的气氛没有持续太久。高志杰走到墙边的书架旁,挪开几本厚重的工具书,露出后面一个隐藏的保险柜。他旋动密码,打开柜门,里面不是文件或金银,而是几个更加精密、体积也更小的金属箱。
他取出其中一个,打开。里面不再是蜜蜂或蜻蜓,而是几只形似瓢虫,但外壳闪烁着暗哑金属光泽的机械昆虫,它们的腹部更加饱满,结构也明显复杂得多。
“这是?”林楚君好奇地问。
“‘萤火虫’,专门为宴会环境设计的。”高志杰拿起一只,它的背甲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里面微型的储液囊和喷射口,“携带的是特殊配方的神经麻痹剂,无色无味,接触皮肤生效,能让人短时间内肌肉僵直、失语,效果类似突发急病。”
林楚君立刻明白了:“制造混乱,或者……让某个特定目标暂时‘安静’下来。”
“对。”高志杰点头,“华懋饭店结构复杂,‘蜂群’负责外部策应和关键节点控制,‘萤火虫’负责内部近距离应急。我们需要考虑的变量很多,任何意外都必须有应对方案。”
他走到墙上挂着的一幅巨大的华懋饭店建筑结构图前,开始用手指点着各个位置,语速平稳而清晰:“饭店的供电线路在这里……通风管道主干在这里……几个主要的出入口和露台……秋田如果来,他的随行人员肯定会控制这几个区域……”
林楚君认真听着,不时提出自己的想法:“酒水可以由我们指定供应商,找可靠的人……服务生里需要安插我们的人,或者至少收买一两个关键位置的……客人入场时的安检,必须确保我们的‘小礼物’能顺利带进去……”
两人低声讨论着,将一场即将轰动上海滩的订婚盛宴,一点点拆解、分析,变成一张布满杀机与陷阱的作战地图。灯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仿佛密不可分。
直到东方再次泛起鱼肚白,初步方案才基本确定。
高志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看着窗外渐渐苏醒的城市,轻声道:“请柬一发,我们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林楚君站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向窗外,声音平静而坚定:“从我们决定走上这条路开始,就没想过要回头。”
她拿起桌上那份最终定稿的请柬样本,指尖拂过上面烫金的喜字。
“这场戏,我们要唱得比真的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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