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号审讯楼里渗出的血腥气，仿佛在这片区域的墙砖里都腌入了味，大白天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加快脚步。
高志杰坐在电讯科的办公室里，窗户紧闭，依旧觉得那味道无孔不入。他面前摊开着一份无线电信号频谱记录，手里把玩着一支钢笔，眼神却有些飘。
耳朵里，塞着一枚几乎看不见的微型接收器。一只机械蜻蜓，“天眼”，正无声无息地吸附在行动处副处长马成功办公室窗外那棵老梧桐树的枝叶间。办公室里，马成功那带着浓重苏北口音的粗嗓门，正透过“天眼”的震动传感系统，清晰地传过来。
“……娘的，李主任这才走了几天？他审讯处就想骑到老子头上拉屎撒尿？”马成功的声音带着火气，显然是在对他的心腹发牢骚，“王八羔子赵德水，仗着手里有几个硬骨头开的口，尾巴翘到天上去了！上次码头那批货，分明是老子的人先盯上的，硬让他插一脚分走大半功劳！”
“处长，消消气，”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劝道，“赵处长那边，最近确实……太出风头了。”
“出风头？老子让他出殡！”马成功猛地一拍桌子，“他赵德水捞过界不是一次两次了！你给老子盯紧点，找到机会，非让他知道知道，这七十六号，还不是他姓赵的说了算！”
高志杰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机会？他可以给他们创造一个。
他轻轻转动钢笔笔帽，一个微小的开关被触发。停留在梧桐树上的“天眼”复眼微微闪烁，调整了窃听焦点，悄无声息地滑翔而下，贴着墙壁，转向了几十米外另一间办公室的窗口——审讯处处长赵德水的办公室。
赵德水的声音阴柔许多，带着点宁波腔：“……马成功那个莽夫，除了会打打杀杀，还会什么？现在讲究的是情报，是顺藤摸瓜！他手下那群人，办事糙得很，多少次打草惊蛇？再让他这么胡搞下去，我们所有人的饭碗都要被他砸掉！”
“处长说的是，”手下人附和，“上次要不是我们及时接手，那个军统的交通员，差点就被行动处的人当场打死了。”
“哼，跟这种人在一个锅里吃饭，真是晦气。”赵德水啜了口茶，声音压低了些，“上面最近看重的是稳定，是效率。找机会，得让上面看看，到底是谁在干活，谁在拖后腿……”
高志杰听到这里，心里有了底。火候差不多了，就差往里添一把柴。
他拔下耳中的接收器，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拿起桌上的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踱步出了办公室。走廊里，正好遇见行动处的一个小队长，叼着烟，吊儿郎当地往外走。
“哟，高工程师，忙呢？”小队长随口打招呼。高志杰是电讯处的技术红人，又是出了名的会玩、出手阔绰，下面这些行动队的人对他印象都不错。
“瞎忙，”高志杰笑了笑，从口袋里摸出半包没开封的老刀牌香烟，顺手塞进小队长手里，“刚朋友送的，你拿去抽。对了，看见马处长了吗？有点技术上的小事想请教他。”
小队长得了烟，脸上笑开了花：“我们处长在办公室发火呢，赵阎王那边又抢功……”他自觉失言，赶紧收声，“您要是没事，最好别这时候去触霉头。”
“哦？又跟赵处长那边……”高志杰恰到好处地露出一点好奇又了然的表情，压低声音，“都是为了公事，何必呢。”
“就是！还是高工程师明事理！”小队长像是找到了知音，“我们兄弟拼死拼活抓人，他们倒好，捡现成的……”
高志杰又敷衍了两句，转身离开。走到无人的楼梯拐角，他迅速从内袋取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金属控制器，手指在上面快速点按了几下。
一只外形与常见蟑螂无异，但材质特殊的机械昆虫——“潜行者”，从电讯科通风管道口悄无声息地爬出，沿着墙角的阴影，迅速溜进了行动处的办公区域。它精准地找到马成功那个心腹手下办公桌下的死角，腹部微小的喷口，极其微量地释放出一种信息素模拟剂。这种气味，人类几乎无法察觉，但对于经过特殊训练的追踪犬来说，却如同黑夜里的明灯。
与此同时，另一只“潜行者”以同样的方式，在审讯处赵德水一个亲信的文件柜角落，留下了另一种信息素标记。
做完这一切，高志杰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楚君啊，”他语气轻松，带着点纨绔子弟的调调，“晚上仙乐斯有个新来的乐队，听说不错，一起去听听？”
电话那头，林楚君心领神会，娇嗔道：“侬倒有闲心哦，高公子。好啊呀，几点钟？”
“八点吧，我开车去接你。”
“好格呀，等侬哦。”
挂断电话，高志杰脸上的轻浮瞬间褪去，只剩下冰冷的平静。今晚，他需要和林楚君在一起，在一个足够热闹、有足够多上流人士见证的地方，制造一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傍晚时分，上海滩华灯初上。仙乐斯舞宫里，爵士乐慵懒地飘荡，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雪茄和酒精的味道。绅士名媛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仿佛外面的战争、饥饿和死亡都与这里无关。
高志杰一身白色西装，风度翩翩，与明艳照人的林楚君相拥起舞。林楚君穿着一身宝蓝色旗袍，颈间的钻石项链在旋转间流光溢彩。
“东西送出去了？”林楚君靠在他肩头，低声问，脸上却挂着迷人的微笑。
“嗯。”高志杰揽着她的腰，步伐流畅，“就看狗咬狗了。”
他利用“潜行者”投放的信息素，模仿了一种军统内部用于紧急情况下，提醒特定内线“危险，速撤”的隐秘标记。而这两种不同的标记，分别指向了马成功和赵德水手下最得力的亲信。只要任何一方察觉到这种标记，或者被对方的狗嗅到……怀疑的种子就会瞬间长成参天大树。
就在这时，舞厅入口处传来一阵骚动。几个穿着黑色中山装，面色冷峻的汉子快步走了进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
音乐声小了一些，人们窃窃私语。
高志杰和林楚君也停下了舞步，看了过去。是七十六号的人。
为首的小队长目光扫过高志杰，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高工程师，林小姐，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们奉命来找个人。”
“无妨，公事要紧。”高志杰点点头，表现得十分配合，甚至还带着点被打扰的不快。
那小队长的目光在舞池里逡巡一圈，最终定格在角落里一个正搂着舞女喝酒的胖子身上。那是赵德水的一个小舅子，也在审讯处挂了个闲职。
“王科长，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小队长走上前，语气不容置疑。
那胖子脸色顿时煞白：“做、做啥？我又没犯事！”
“有没有犯事，回去说清楚就知道了。”小队长一挥手，两个手下上前就架住了胖子。
胖子挣扎着叫嚷：“我要找我姐夫！你们敢动我？马成功给了你们多少好处……”
声音很快被拖远。舞厅里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议论声。
高志杰端起侍者托盘上的两杯香槟，递了一杯给林楚君，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戏，开场了。”
林楚君与他轻轻碰杯，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与此同时，七十六号大院内，已是剑拔弩张。
马成功带着行动处的人，堵在审讯楼门口，脸色铁青。赵德水则站在台阶上，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马处长，你什么意思？无凭无据抓我的人？”赵德水冷声道。
“无凭无据？”马成功狞笑一声，指了指身边手下牵着的一条狼狗，“老子的狗，在你小舅子常待的桌子底下，闻到了‘那边’的‘老鼠屎’味！赵德水，你手下藏得够深啊！”
“放屁！”赵德水气得浑身发抖，“谁知道是不是你搞的鬼！我还怀疑你手下那个张秃子，文件柜里怎么也有股怪味！”
“你他妈血口喷人！”
两边人马顿时推搡起来，叫骂声、拉动枪栓的声音响成一片。不知是谁先开了枪，“砰”的一声，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李士群的灵堂就设在不远处，他的遗像在摇曳的烛光下，冷漠地注视着这场在他尸骨未寒时就爆发的内讧。
高志杰站在仙乐斯二楼的栏杆旁，俯瞰着下面重新响起的音乐和舞动的人群。他口袋里一个微型接收器传来断断续续的、来自“天眼”的现场杂音——枪声、叫骂、玻璃破碎声。
他抿了一口香槟，对走到身边的林楚君轻声道：
“听见了吗？狗咬狗，一嘴毛。”
林楚君看着窗外上海滩迷离的夜色，淡淡道：“这地方，从来就是这样。上面歌舞升平，下面……人脑子都快打出狗脑子了。”
高志杰晃动着杯中的液体，金色的气泡升腾、破灭。
“乱了才好。乱了，就没人注意角落里飞过的虫子了。”
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那冰冷的液体滑入喉咙，带着一丝苦涩，也带着一丝掌控局面的快意。秋田康介？让他先去收拾这片烂摊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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