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高志杰顶着微红的眼白进了76号大门，迎面就撞见了王逸飞。
“哟，高技士，昨天夜里做贼去啦？”王逸飞叼着烟，斜眼瞅着他，语气里带着惯常的揶揄。
高志杰心里有事，懒得跟他多纠缠，揉了揉太阳穴，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帮帮忙好哇，还不是为了弄你们行动队要的那批设备清单，搞到后半夜，头都痛死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熬夜是真，为了设备清单也不假，只不过更深的目的，藏在那些繁琐的零件型号和参数下面。
王逸飞一听是跟他们行动队有关，脸色稍微正经了点，拍了拍高志杰的肩膀：“辛苦辛苦，等这事儿成了，请你老酒。” 说完便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高志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冷笑。请我老酒？只怕到时候你哭都哭不出来。
他快步走进电讯科自己的办公室，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他需要安静，需要把昨晚“旗袍”送来的那份关于李士群私下接触日本海军情报人员的模糊情报，和他自己准备的“饵料”完美地结合起来。
监听站项目的核心部件，特别是那几台大功率发射管和特制高频线圈，在国内是稀罕货，渠道有限。李士群如果真想绕过周云龙和梅机关，私下搞小动作，这批物资就是他绕不开的坎。
高志杰要做的，就是让李士群的人，在“偶然”的情况下，“意外”地发现一条能搞到这批紧俏物资的“秘密渠道”。而这条渠道的线索，会若隐若现地指向那个日本海军情报人员经常出没的联络点。
他打开抽屉，拿出几张空白的物资申领表格，又翻出几份盖过作废章的文件底单。他需要伪造一份看似经过内部流转，但最终被“疏忽”遗落的询价清单和部分渠道信息。这需要笔迹、格式、甚至纸张的做旧都毫无破绽。
时间一点点过去，高志杰全神贯注，连有人敲门都没立刻听见。
“高技士？高志杰！”
门外传来略带不耐的女声。是林楚君。
高志杰心里一凛，迅速将桌面上的东西用一张电路图盖住，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才起身去开门。
“林小姐？有事？”他挡在门口，没有立刻让她进来的意思。
林楚君今天穿了件素色的旗袍，外面罩着薄呢外套，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神情。她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目光平静地看着高志杰：“总务科那边让我送过来的，关于下一季度办公用品耗材的预估，需要你们电讯科确认一下种类和数量。”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看不出任何异常。仿佛昨晚那个在黑暗角落里，用最冷静的声音传递致命任务的人，根本不是她。
高志杰接过文件夹，随意翻看了一下，里面确实是些纸张、墨水、焊锡之类的寻常物品清单。
“这种小事还要劳烦林小姐亲自跑一趟？”高志杰扯了扯嘴角，试图让气氛轻松点。
“顺路。”林楚君言简意赅，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高志杰略显凌乱的桌面，在那张盖着的电路图上停留了零点几秒，随即移开，“确认好了尽快送回总务科。”
说完，她微微颔首，转身便走，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规律，渐渐远去。
高志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眉头微蹙。这女人……到底是无心路过，还是有意来探探他的动静？她那一眼，是正常的好奇，还是别有深意的审视？
他甩甩头，把这些扰人的思绪暂时压下。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
关好门，他回到桌前，继续刚才的工作。终于在午休前，将几份“恰到好处”的伪造文件准备好了。他小心地将它们混入一叠需要送去行动队核对签字的普通设备清单里。
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高志杰端着餐盘，看似随意地坐在了行动队几个经常负责外勤采购的小喽啰旁边。这几个人平时就喜欢钻营，搞点外快，对市面上三教九流的渠道门儿清。
高志杰一边心不在焉地扒拉着饭菜，一边听着他们吹牛。等他们聊到最近黑市上电子管价格飞涨时，他状似无意地插了一句：“是啊，特别是监听站项目要用的那几种，现在是有钱都难搞到。”
其中一个叫阿荣的，立刻接话：“高技士，你也晓得啊？妈的，老子帮队里想弄点备用，跑断腿都摸不到门路。”
高志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谁说不是呢。不过我昨天整理旧档案，好像看到过一份前年的采购记录，里面提到过一个供应商，好像有点门路，就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了……” 他说着，用手拍了拍放在旁边的那叠文件。
阿荣的眼睛立刻亮了：“真的？高技士，啥个供应商？帮帮忙，透露一下嘛！”
高志杰做出为难的样子：“这……都是旧黄历了，做不得准。而且那记录好像也不全，就夹在这些废纸里……”他指了指那叠文件，“我还要拿去给王队长签字呢。”
阿荣是个机灵鬼，立刻明白了高志杰的“暗示”，嘿嘿一笑：“晓得了晓得了，高技士你放心，我就看看，绝不外传！等弄到好东西，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您高技士啊！”
高志杰这才仿佛勉强同意，示意他自己看。阿荣如获至宝，赶紧翻找起来，很快就看到了高志杰精心准备的那几页“废纸”，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信息，嘴里喃喃念叨着一个地址和几个型号。
“找到了！谢谢高技士！”阿荣兴奋地记下关键信息，又把文件原样放好，对着高志杰千恩万谢。
高志杰淡淡一笑：“碰巧罢了，成不成还不一定呢。” 他心里清楚，鱼饵已经撒出去了。以阿荣这些人的德性，肯定会去探那个地址。而那个地址，正是“旗袍”情报里提到的，日本海军情报人员的一个外围联络站。
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李士群的人撞上去，等待这团浑水被搅动起来。
下午，高志杰按计划去找周云龙汇报监听站项目的技术细节。他刻意强调了几种关键部件的稀缺性和获取难度，暗示可能存在除了官方渠道之外的流通路径。
周云龙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听着高志杰的汇报，脸上没什么表情。
“志杰啊，”等他说完，周云龙才慢悠悠地开口，“这些东西难搞，我晓得。但规矩不能乱，一切还是要按程序来，通过梅机关认可的渠道申请。”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地看着高志杰，“我听说，最近下面有些人，心思有点活络，想自己出去找食吃？”
高志杰心里一跳，面上却露出诧异：“是吗？队长，这我倒没听说。我就是从技术角度担心项目进度……”
周云龙摆了摆手，打断他：“技术归技术，规矩归规矩。你只管把技术上的事情搞好，其他的，我心里有数。”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有些人啊，手伸得太长，容易碰到不该碰的东西。”
从周云龙办公室出来，高志杰后背渗出一层细汗。周云龙这话，是随口警告，还是意有所指？他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这只老狐狸的嗅觉，太灵敏了。
回到自己办公室，高志杰感到一阵疲惫。在76号，每一步都像在走钢丝，周围全是眼睛和耳朵。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但高志杰知道，这平静下面，暗流正在涌动。
他通过“巡弋者”秘密监视着那个联络点，果然在第二天下午，看到了阿荣和一个生面孔鬼鬼祟祟地在附近出现，探头探脑。
同时，关于李士群手下的人似乎在暗中打听特殊电子元件的消息，也开始在76号内部小范围流传。
第三天上午，风暴终于来了。
高志杰正在调试设备，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他走到窗边，看到几辆梅机关的黑色汽车猛地冲进大院，刺耳的刹车声中，跳下来一群持枪的日本宪兵，直接冲向行动队所在的办公楼。
76号大院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很快，消息就传开了：行动队的阿荣和另外两个人，被梅机关的人直接从办公室里带走了！罪名是涉嫌私下接触日本海军情报人员，窃取帝国情报！
整个76号炸开了锅。
李士群的办公室传来了摔东西的声音。周云龙则面无表情地站在自己办公室的窗口，冷冷地看着楼下发生的一切。
高志杰混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看着阿荣被反拧着胳膊，面色惨白地押上汽车，心里没有一丝波澜。这就是棋子的命运。他只是在执行任务，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清除威胁，或者制造混乱以保全更重要的目标。军统的无情，他早已体会深刻。
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总务科的方向。恰好，林楚君也站在走廊的尽头，远远地望着楼下这一幕。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在两人目光短暂交汇的刹那，高志杰似乎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是怜悯？是冷漠？还是……别的什么？
汽车载着被捕的人驶离了76号。喧闹渐渐平息，但一种更令人窒息的紧张感笼罩了下来。
高志杰知道，借刀杀人的第一步，成了。李士群这次就算能撇清自己，也必然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应该没精力再盯着监听站项目了。
但他也清楚，周云龙和影佐，都不是傻子。这把“借”来的刀，会不会最终砍到自己身上？
他转身走回办公室，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接下来的水，只会更浑，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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