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散尽，几辆黑色轿车就带着一股子肃杀气，蛮横地停在了极司菲尔路76号的大门口。车门打开，下来的不是76号那帮熟悉的瘟神，而是一队穿着土黄色军服、脚踩硬底皮靴的日本宪兵，领头的是个生面孔，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神跟刀子似的，刮过每个人的脸。
高志杰刚把一杯咖啡放到嘴边，办公室的门就“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马成功阴沉着脸走了进来，身后跟着那个眼镜日本军官和几个荷枪实弹的宪兵。
“高主任，”马成功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憋屈，“这位是特高课的秋田康介少佐。奉上峰命令，对总部所有技术部门进行例行安全检查。”
秋田康介微微鞠躬，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出来的，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高志杰。“高桑，久仰。听说您是电讯方面的专家，失礼了。”他的中国话很流利，却透着一股冰冷的机械感。
高志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立刻堆起受宠若惊又带着点茫然的笑，赶紧放下咖啡杯站起来：“哎呀，秋田少佐！不敢当不敢当，混口饭吃，捣捣浆糊而已。检查？欢迎欢迎！我们电务处清清白白，经得起查！”他说着，还热情地拉开抽屉，“要不要看看最近的通讯记录？都是按规章办的。”
秋田的目光淡淡扫过他那张堆着些无线电零件和线路图的工作台，不置可否。“不必。请高桑配合，我们需要检查您的办公区域，以及……”他顿了顿，视线落在高志杰脸上，“您的私人住所。”
高志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显得有点不快，声音也提高了些：“啥？屋里厢也要查？秋田少佐，我这人最注重隐私了！屋里厢乱得很，还有我未婚妻刚送来的些私人物事，不太方便吧？”他这话带着点上海男人特有的、在面子问题上的执拗。
马成功在一旁打圆场，语气却有些阴阳：“志杰，配合皇军工作嘛，身正不怕影子斜。”
“我当然正！”高志杰像是被激了一下，嘟囔着，“查就查！不过秋田少佐，我那些精密零件娇贵得很，您的人手脚轻点，弄坏了我可没处报销去。”他一边不情不愿地掏出钥匙，一边用眼角余光瞥见一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飞虫，从窗沿缝隙悄无声息地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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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霞飞路上的巴黎公寓楼下，卖烟卷的阿四蜷缩在墙角，试图躲避那无孔不入的晨寒。他羡慕地看着公寓门口，那里停着一辆黄包车，车夫正跺着脚取暖。
“娘个冬采，同样是人，人家住暖房，我哩睡弄堂……”他低声骂着，把破棉袄又紧了紧。
就在这时，几辆眼熟的黑色轿车护着一辆日本军车呼啸而至，嘎吱一声停在公寓门口。阿四吓得一缩脖子，赶紧低下头，用破帽子遮住脸。只见车上下来一群日本兵和76号的特务，径直就往公寓里冲。
“又抓人了……作孽啊……”阿四心里念佛，只求这帮煞星赶紧走。他不知道的是，这群不速之客的目标，正是住在三楼的那位看起来总是笑眯眯、很好说话的高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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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志杰的公寓里，林楚君穿着一身丝质睡袍，外面随意披了件晨褛，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她被外面的动静“惊扰”，打开门，看到门口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和特务，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惊恐与不悦。
“你们做啥？这里是私人地方！”她的声音带着刚起床的沙哑和一丝属于名媛的骄纵。
秋田康介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楚君，又看向屋内雅致的陈设。“林小姐，打扰。例行公事，请行个方便。”
高志杰这时也“急匆匆”地从后面赶上来，一把揽住林楚君的肩膀，语气带着压抑的怒气：“秋田少佐！查办公室就算了，这里是我家！我未婚妻还在休息！你们这样子，也太不给我们中国人面子了吧！”他这话说得有点冲，像个被冒犯了的热血青年。
秋田面无表情：“为了上海的安全，请谅解。”他一挥手，宪兵们立刻鱼贯而入，开始翻查。
林楚君靠在髙志杰怀里，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她看着一个宪兵粗鲁地打开衣柜，把她那些昂贵的旗袍拨到一边，忍不住尖声说：“轻点！我那件紫罗兰色的丝绒旗袍，刚做的，扯坏了你们赔得起吗！”
高志杰则紧张地盯着一个正在检查他书桌的宪兵，那桌上摆着几台被拆开外壳的收音机，线路裸露着。“小心！那台是美国货，线圈我调了半个月才调好！”
秋田没有参与搜查，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他走到书桌前，拿起一个看起来像是银质烟盒的东西，打开，里面是几个精致的齿轮和弹簧，看起来像个复杂的机械艺术品。
“这是什么？”他问。
高志杰凑过来看了一眼，随口道：“哦，这个啊，瞎弄弄的。想做个自动点烟的玩意儿，献献殷勤嘛。”他说着，还对林楚君讨好地笑了笑，“可惜搞了一半，不灵光，楚君还嫌难看。”
林楚君配合地白了他一眼：“侬搞的这些物事，有啥用场？还不如多陪我去看看珠宝。”
秋田放下“烟盒”，又拿起一个笔记本，里面画满了各种无线电线路图和潦草的计算公式。他仔细翻看着，眉头微蹙。这些图纸看起来很深奥，但指向的都是民用无线电的改良，或者是一些看似异想天开的“小发明”，比如“远程控制电灯开关”、“自动喂鸟器”之类的构想。
搜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卧室、客厅、书房，甚至连卫生间都被仔细检查过。宪兵们翻箱倒柜，除了找到更多半成品的收音机、一堆无线电杂志、一些看似无用的小零件以及林楚君琳琅满目的化妆品、衣物和几张爵士乐唱片外，一无所获。
高志杰从一开始的“愤懑”，到后来的“委屈”，再到最后，干脆坐在沙发上，搂着林楚君，一脸“你们随便查，查不到总要给我个说法”的憋屈表情。
秋田康介站在客厅中央，眉头紧锁。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高志杰不简单，那些图纸显示出的技术功底远超一个普通的电务处主任。但眼前的一切，却又完美地印证了林楚君之前“不小心”透露的信息——一个沉迷于讨好未婚妻、喜欢鼓捣些华而不实小玩意的技术员。那些“损坏”的设备，那些“设计到一半”的草图，都像是无声的证言，在嘲笑着他的多疑。
难道……真的搞错了？这个高志杰，只是一个运气好、有点小聪明、却醉心于温柔乡和奇技淫巧的庸才？
“秋田少佐，”高志杰见搜查似乎告一段落，站起身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查也查过了，现在可以还我个清白了吧？我还要去修理处里那台主控电台，耽误了通讯，上头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秋田康介深深地看了高志杰一眼，对方脸上那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一丝技术人员的执拗，让他最终压下了心中的疑虑。他微微欠身：“打扰了，高桑。你的敬业精神，值得敬佩。”说完，他不再多言，带着宪兵转身离开。
听着门外脚步声远去，高志杰关上房门，后背瞬间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林楚君也松了口气，软软地靠在沙发上，拍了拍胸口：“吓煞我了……那只‘蜜蜂’，飞出去了？”
“嗯，”高志杰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队离去，眼神冰冷，“幸好你之前铺垫得好，也幸好我把所有‘敏感’的东西，都提前变成了‘无用’的玩意儿。”他想起了那只此刻正藏在林楚君梳妆台一个空心发簪里的核心控制芯片，以及那些被伪装成首饰零件的微型传感器。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报童声嘶力竭的吆喝：“号外！号外！江北游击队承认制造仓库爆炸案！公布缴获日军新式武器照片！”
高志杰和林楚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一丝冷嘲。嫁祸成功了。
然而，当天夜里，高志杰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收到了“老鹰”传来的新指令。电文依旧简洁冷酷：“‘仓库案’影响甚佳。下一步，目标：德国商人奥托·克莱因。地点：万国酒店联谊舞会。要求：公开处决，制造混乱，嫁祸‘红党’。不惜一切代价，包括可能暴露的‘闲棋’。”
看着电文上“不惜一切代价”和“闲棋”那几个字，高志杰的手指用力攥紧，指节微微发白。军统的无情，他再次体会到了。自己和楚君，在“老鹰”眼中，恐怕也只是可以随时牺牲的“棋子”而已。
他走到窗边，望着76号大院内那个刚刚获批、即将改建为新实验室的废弃仓库方向，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幽深。
魔窟的巢穴即将建成，而他和楚君，绝不能永远做别人手中无情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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