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傍晚,清风裹着菊花香钻进红旗大队的食堂,把满屋子的热气都揉得软了些。食堂正中央的圆桌上,搪瓷盘码着油焖大虾、红烧肉,玻璃罐里泡的山楂酒泛着琥珀色,连墙角的老式吊扇,都像是怕扰了这热闹,转得格外轻缓。
今天大队特意摆了三桌宴,请来学校的公办老师,连带着常来给学生补课的林雨潇也在受邀之列。
他刚在靠门的位置坐下,就见顾北哲提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走进来,头发梳得油亮,衬衫领口扣得严丝合缝。
顾北哲是语文老师,总爱把“腹有诗书气自华”挂在嘴边。他一落座,就端起茶杯抿了口,目光扫过满桌人,
“要说这教师,古已有之,只是不叫这名儿。唐朝韩愈写‘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才算把咱们老师的本分说透了。”
同桌的李会计赶紧附和:“顾老师就是有学问,张嘴就是古文。”
顾北哲听得眉开眼笑,又端起茶杯:“不光是古文,诗词里也藏着教化的理。就说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教学生要立志;杜甫的‘会当凌绝顶’,教学生要奋进。咱们当老师的,就得把这些好东西嚼碎了喂给孩子。”
林雨潇听得有些不自在,他平时补课总想着怎么把题讲得简单,不像顾北哲这样,总爱拿诗词撑场面。
他刚夹了一筷子青菜,就听见顾北哲话锋一转,看向他:“雨潇同志,你平时给孩子补数学多,诗词方面怕是涉猎不多吧?”
这话里的轻视藏都藏不住。周围的老师和村干部都看过来,林雨潇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玻璃杯。
“顾老师说笑了,诗词虽不是我的强项,但也略知一二。只是我觉得,读诗词不用总挂在嘴边,懂它的意思、能照做,才是真的有用。”
顾北哲撇撇嘴,端起桌上的白酒瓶,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当老师的,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给学生做榜样?我看这样,今天过节高兴,咱们来个诗词接龙,就说带‘酒’的,谁接不上,就喝杯酒,怎么样?”
他这话一出,满桌人都起哄。李会计拍着手:“好啊!顾老师先来,给咱们开个好头!”
顾北哲清了清嗓子,端着酒杯站起身:“那我就抛砖引玉。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说完,他得意地扫了林雨潇一眼,抿了口白酒。
众人纷纷鼓掌,顾北哲坐下时,还特意朝林雨潇抬了抬下巴。
林雨潇看着桌上的白酒和啤酒,忽然笑了:“顾老师这个提议好,不过我想加点规矩。背唐诗带‘酒’的,接不上就喝一小杯白酒;背宋词带‘酒’的,接不上就喝一大杯啤酒。而且得说清诗名和作者,不能蒙混过关,您看行吗?”
顾北哲愣了一下,他没料到林雨潇敢接招。但话已经说出去,周围人又都盯着,他只能硬着头皮点头:“行!就按你说的来。你先来?”
“顾老师是前辈,您先请。”林雨潇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北哲又端起酒杯,想了想:“李白的《月下独酌》,‘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说完,他又喝了口酒,眼神里满是挑衅。
林雨潇不慌不忙,端起面前的啤酒杯抿了一口:“李清照的《醉花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好!”旁边的王校长拍了下手,“雨潇这记性不错,连宋词都记得这么准。”
顾北哲脸色微变,又开始搜肠刮肚:“杜甫的《饮中八仙歌》,‘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林雨潇接得又快又准,连停顿都没有。
一桌人看得热闹,李会计还特意给两人添了酒。
顾北哲喝了口白酒,额角开始冒细汗。他平时背诗词,多是捡些常见的句子,带“酒”的唐诗宋词虽多,可连着说还得报出作者和篇名,一时竟有些卡壳。
“该你了,顾老师。”林雨潇提醒道。
顾北哲皱着眉,手指在桌沿上敲了半天:“那个……杜牧的《清明》,‘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柳永的《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林雨潇话音刚落,满桌人都拍起了手。
顾北哲的脸已经红了,不是喝酒喝的,是急的。
他又倒了杯白酒,仰脖喝下去,辣得他咳嗽了两声:“李贺的《致酒行》,‘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不对,这里面没‘酒’。”他自己先摇了摇头,又想,“王之涣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对,这个有!”
......
“辛弃疾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这个没酒,顾老师喝酒!”
林雨潇从容应对,谈笑风生。
十几个回合下来,顾北哲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眼神也开始发飘,他能想到的带“酒”的诗词差不多都说完了。
可林雨潇却像有吐不完的句子,从李白、杜甫到苏轼、辛弃疾,连不太常见的范仲淹《苏幕遮》里“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都能背出来。
“该、该你了,顾老师。”李会计笑着说,眼里满是看热闹的意思。
顾北哲撑着桌子站起身,手指着酒杯,嘴巴张了半天,却没说出一句诗。
他脑子里嗡嗡响,之前背过的诗词全混在了一起,只记得“酒”字,却想不起完整的句子和作者。
“顾老师?”
林雨潇看着他,语气里没了之前的客气,“要是想不起来,就得喝一小杯白酒了。”
顾北哲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抓起桌上的白酒杯,咕咚一口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烧得他喉咙发疼,可他还是硬撑着:“我、我再想想……有了!白居易的《琵琶行》,‘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林雨潇接得毫不费力,甚至还轻声解释了一句,“这首词里的‘酒’,藏着时光易逝的感慨,很适合今天这样的日子品一品。”
顾北哲再也撑不住了。他刚想再说一句,胃里却翻江倒海,一股酸水涌到了喉咙口。他捂着嘴,踉跄着站起来,没走两步,就“哇”的一声吐在了桌子底下。
满桌人都愣住了,随即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
李会计赶紧递过纸巾,王校长皱着眉让人把顾北哲扶到旁边的长椅上。
顾北哲吐得昏天黑地,头发乱了,衬衫上也沾了污物,哪里还有半点之前的斯文模样。
林雨潇看着他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递过去一杯温水:“顾老师,喝点水簌簌口吧。诗词只是消遣,没必要这么较真。”
顾北哲接过水杯,手都在抖,他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几巴掌。
这场酒局闹了这么一出,后面的宴席也没了之前的热闹。
散场时,村干部和老师们都在小声议论,有人说顾北哲“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人说林雨潇“看着文静,没想到这么厉害”。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顾北哲心上,他低着头,被人扶着走出食堂,连跟人道别都没敢。
第二天,顾北哲没去学校。公社里的老师和大队的干部都知道了教师节宴上的事,大家茶余饭后说起,都忍不住笑。
有人还编了句顺口溜:“顾老师,爱逞能,诗词酒局输得凶,吐完满地脸通红。”
顾北哲在家躲了三天,再去学校时,感觉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笑意。学生们也私下议论,说他们的语文老师背诗词输给了补课的林老师,还喝吐了。
顾北哲在课堂上再也不敢随便卖弄诗词,讲课也没了之前的底气,连头都抬得少了。
而林雨潇依旧像往常一样,每天放学后去补课,只是偶尔会在讲题间隙,跟孩子们说几句诗词,告诉他们“读诗词不是为了跟人比输赢,是为了在心里装下更多美好的东西”。
又过了半个月,大队里办秋收动员会,顾北哲也去了。他看到林雨潇正在跟几个老农说怎么计算收成,说话实在,没一句虚的。
他忽然想起教师节宴上自己的样子,脸又红了。
他走上前,犹豫了半天,才低声说:“雨潇同志,之前是我不对,不该跟你较劲。”
林雨潇转过头,笑着摇了摇头:“顾老师,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咱们当老师的,把孩子教好才是正事,你说对吗?”
顾北哲点点头,心里却暗藏杀机。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在人前卖弄过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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