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斗里的岁月
父亲的老烟斗是竹柄的,比寻常烟斗长些,竹节处磨得光滑,泛着浅褐色的包浆。农忙时他总把烟斗斜插在腰后的皮带上,竹柄露在外头,随着他的脚步晃啊晃,像别着柄短枪。
我最难忘他赶马坝地的模样。两匹棕马套着坝绳,蹄子踏在地里“哒哒”响,他站在坝架上,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扬着鞭,却不常落下。只等马脚步慢了,他手腕轻轻一甩,鞭梢“啪”地抽在空气里,马立刻昂头加快速度。坝齿划过土地,翻起新鲜的泥浪,起起伏伏间,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竹柄烟斗在腰间晃着,竟不像个农夫,倒像个守着疆土的战士——这片被他耕了一辈子的地,就是他的战场,藏着他所有的希望,连每一粒泥土,都被他视作珍宝。
那时候我总跟在他身后,看他歇气时抽斗烟。他捏烟的动作还是老样子:拇指、食指、中指配合,从铁皮烟盒里捻出烟丝,若是烟丝粘连,中指轻轻一挑,准能让多余的烟丝落回盒里。打火机“砰”地亮起来,他斜着烟斗锅点燃,先轻吸一口试味,停半秒再深吸,第三口下肚,才算是过了瘾,然后把烟斗朝黄解放鞋上“嗒”地一敲,烟烬落在泥地里,转眼就被风吹散。那抽烟的劲更像是和老朋友握了个手。
记忆里最险的一回,是那年夏天拉麦子。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路面,地里的麦子黄得晃眼,麦穗沉甸甸地压弯了麦秆。父亲套了辆架子车,打算把晒透的麦子拉回家脱粒,我跟在车后帮着推。土路被晒得又干又硬,车轮碾过扬起一阵尘土,父亲弓着背在前头拉车,粗布褂子早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印出深色的汗碱。
走到村口那道陡坡时,意外突然发生了。架子车后轮不知碾到了什么,猛地一颠,车辕瞬间翘了起来。父亲攥着车绳的手被拽得生疼,整个人被带得往前踉跄了两步,眼看车子就要翻下坡去——坡下是片刚浇过的菜地,要是麦子撒进去,一季的收成就毁了。
就在这时候,张叔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老杨!撑住!”我回头一看,只见张叔扛着锄头从地里跑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后,双手死死顶住车辕。他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车板上溅起细小的土花,嘴里还喊着:“你往左边挪,我帮你把车稳住!”
父亲咬着牙调整姿势,一手拽绳一手扶着车把,张叔在后面使劲往上顶,两人一前一后配合着,总算把翘起来的车辕压了下去。等车子稳稳停在坡上,两人都累得直喘气,张叔抹了把汗,笑着拍了拍父亲的肩膀:“你这老伙计,拉这么多也不喊我搭把手。”父亲咧着嘴笑,从腰间摸出烟盒,想给张叔递烟,却发现烟盒里只剩最后一点烟丝,又把烟盒塞了回去,挠着头说:“回头我给你拿包好烟。”张叔摆了摆手:“跟我还客气啥,都是庄稼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后来到了秋收,天公不作美,连着几天阴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雨。地里的玉米棒子还没掰完,要是被雨水泡了,玉米粒就会发黑发霉。父亲急得睡不着觉,天不亮就扛着麻袋往地里跑,我和母亲也跟着一起掰玉米,可一家人的力气终究有限,看着满地的玉米,父亲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傍晚时分,天上开始飘起小雨点,父亲蹲在田埂上,掏出老烟斗想抽口烟,却连划了几根火柴都没点着。就在他叹气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声,抬头一看,竟是张叔带着几个邻居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扛着麻袋,手里还拿着掰玉米的刀子。
“老杨,别愁了,我们来帮你!”张叔把锄头往田埂上一放,撸起袖子就往玉米地里走,“咱几个加把劲,争取天黑前把这些玉米都收完。”邻居们也跟着附和,有的钻进玉米地掰棒子,有的蹲在地上剥玉米皮,有的负责把装袋的玉米搬到车上,原本冷清的地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雨水越下越大,打湿了大家的衣服和头发,可没人停下来躲雨。张叔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脸上全是雨水和汗水,却还笑着跟父亲开玩笑:“等收完玉米,你可得用你那老烟斗,给我装袋好烟丝。”父亲一边掰玉米,一边笑着答应:“没问题,我那烟丝还有不少,都是去年自己晒的,保准够味。”
那天晚上,直到月亮升得老高,大家才把最后一袋玉米搬上车。父亲非要留大家在家吃饭,张叔却说:“不了,家里还有孩子等着呢,等改天有空,我再来跟你抽斗烟。”说着,便和邻居们一起走了。看着他们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父亲摸了摸腰间的老烟斗,眼眶有些发红。
没过几天,父亲特意把张叔请到家里,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晒干的烟丝。他把烟丝倒进铁皮烟盒,又掏出老烟斗,仔细地把烟丝装满烟斗锅,递给张叔:“你尝尝,这是我特意挑的好烟丝,比平时抽的更醇。”张叔接过烟斗,父亲又帮他点上火。张叔吸了一口,眯着眼睛说:“好烟,还是你这老烟斗装的烟丝够味。”
两人坐在院子里,一边抽着烟,一边聊着地里的庄稼,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父亲的老烟斗在手里转着,竹柄上的包浆在夕阳下泛着光,那烟斗里装的,不仅是烟丝,还有庄稼人之间最朴素的情谊,像地里的泥土一样实在,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温暖,藏着岁月里最珍贵的回忆。
喜欢父亲的老烟斗请大家收藏:(m.xunmishuwu.com)父亲的老烟斗寻觅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