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秋,青州府郊。
连日的阴雨如断弦之珠,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在暮色里。沈砚背着半旧的书箧,踉跄地奔在泥泞的官道上,玄色儒衫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在单薄的肩头,冻得他牙关微微打颤。
身后的沈家庄方向,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雨幕,隐约传来的厮杀声与惨叫声,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进他的心里。
不过两个时辰前,他还在自家书房里临帖,父亲沈明远坐在对面翻看着账册,母亲在廊下吩咐丫鬟准备晚膳,檐下的桂花落了满地,香得沁人。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安宁,一群身着黑衣、面蒙黑巾的悍匪闯入庄中,见人就杀,见物就抢,刀光剑影间,平日里和蔼的乡邻、熟悉的仆役,转瞬间便倒在血泊之中。
父亲将他推进后门的密道,塞给他一个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木匣,只来得及说一句“保管好它,莫要回头”,便提着菜刀冲了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母亲的惨叫声在密道尽头戛然而止,成为沈砚此生再也无法磨灭的梦魇。
雨势越来越大,模糊了视线,也冲刷着身后的血迹。沈砚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书箧里的圣贤书湿了大半,字迹晕染开来,如同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人生。唯有怀中的木匣,被他死死护在衣襟里,隔着湿透的布料,仍能感受到那微凉的触感,这是父母留给他的最后念想。
官道旁的古槐树下,隐约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檐角歪斜,墙皮剥落,却好歹能遮避些风雨。沈砚再也支撑不住,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霉味与尘土气息扑面而来。
庙内空空荡荡,只有一尊残破的山神石像立在正中,石像的头颅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半截身躯,身上覆满了蛛网与灰尘。沈砚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将书箧放在身侧,解开衣襟,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木匣。
木匣约莫巴掌大小,材质似木非木,触手温润,上面雕刻着细密的云纹,边角处嵌着几颗不知名的暗色石子,即便被雨水打湿,也依旧泛着淡淡的光泽。沈砚试着打开木匣,卡扣严丝合缝,他费了些力气才将其掰开。
匣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本泛黄的线装手札,封面上没有署名,只用工整的小楷写着“异闻”二字,墨迹陈旧却依旧清晰。手札的纸页是特制的,竟丝毫未受雨水侵蚀,沈砚轻轻翻开,第一页便是一行娟秀的字迹:“天地之大,无奇不有,魑魅魍魉,皆有缘由,聊记一二,以慰平生。”
字迹下方,画着一枚小小的印章,刻着“松龄”二字。
沈砚心中一动,蒲松龄先生的大名他早有耳闻,这位前朝的落魄文人,毕生搜集民间奇闻异事,着成《聊斋志异》一书,流传甚广。只是父亲为何会有这位先生的手札?又为何要让他拼死保管?
他正欲再往下翻,忽闻庙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着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是桂花香,也不是兰草香,倒像是某种山野精怪特有的清冽气息。
沈砚心头一紧,乱世之中,荒山野岭,深夜雨幕,来者绝非善类。他连忙将手札放回木匣,重新裹好藏入衣襟,握紧了书箧里唯一的一柄防身短匕——那是父亲给他的,此刻却显得如此单薄。
脚步声停在了庙门口,一道纤细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那里,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打湿了她月白色的裙衫,却丝毫不减其清丽。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只是一双眸子太过清亮,带着几分不属于人间的灵动与狡黠。
她没有穿鞋,赤着双足站在泥泞里,裙摆下摆沾着些许草叶与露水,仿佛刚从山野间走来。
“这位公子,雨夜寒凉,小女子可否在此避雨?”女子的声音轻柔动听,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却让沈砚的警惕之心更甚。
这荒郊野岭,又是如此深夜,一个孤身女子,怎能如此从容?更何况她身上的气息,与常人截然不同。沈砚想起父亲曾说过,青州府郊多山,常有精怪出没,难道……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惧,拱手道:“姑娘请便,只是这庙宇破败,怕是委屈了姑娘。”
女子浅浅一笑,迈步走了进来,雨水似乎刻意避开了她的身躯,她走过的地方,地面竟无半点湿痕。她在沈砚对面不远处坐下,目光落在他怀中的木匣上,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却并未多问,只是拢了拢裙摆,轻声道:“公子似是刚遭大难?”
沈砚心中一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却不愿多言。
女子见状,也不再追问,只是望着庙外的雨幕,轻声道:“世事无常,生死别离,本是人间常态,公子不必太过伤怀。”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沧桑,让沈砚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就在这时,庙外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随着几声粗鄙的吆喝:“那小子肯定跑不远,搜!仔细搜查每一处能藏身的地方!”
是那群悍匪!他们竟然追来了!
沈砚脸色骤变,握紧了短匕,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他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根本不是那些悍匪的对手,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
女子察觉到他的紧张,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浅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公子莫怕,有我在。”
话音刚落,她抬手轻轻一挥,一股无形的力量扩散开来,庙门“吱呀”一声自动关上,门外的吆喝声与马蹄声竟瞬间远去,仿佛被什么东西隔绝了一般。
沈砚惊愕地看着她,心中的猜测愈发肯定——眼前这女子,绝非凡人。
女子见他神色,笑意更浓:“公子不必惊慌,我并无恶意。倒是你怀中的东西,似乎有些来历。”
沈砚下意识地将木匣抱得更紧,警惕地看着她:“姑娘此言何意?”
女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是蒲先生的《异闻手札》吧?传闻此札记载了天下精怪鬼魅、江湖秘辛,乃稀世之宝。公子与蒲先生,是什么关系?”
沈砚心中巨震,她竟然认识这本手札!他定了定神,道:“只是偶然得之,并非什么稀世之宝。”
女子轻笑一声,不再追问,只是道:“雨夜漫长,公子若不嫌弃,不如与我说说你的遭遇?或许,我能帮你一二。”
沈砚看着她清澈的眼眸,心中的惊惧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与无助。家破人亡,前路茫茫,他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或许,眼前这神秘的女子,真的能给他一线生机?
雨还在下,敲打着破败的庙檐,发出单调的声响。昏暗中,女子的身影显得愈发朦胧,仿佛与这雨夜融为一体。沈砚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将方才的灭门之祸,一一说了出来。
而他怀中的《异闻手札》,在黑暗中,悄然泛起一丝微弱的光芒,仿佛沉睡的巨兽,终于被唤醒。一场交织着江湖恩怨、精怪诡事的旅程,就此拉开了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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