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街隐厨—第132章—鲜鲈鱼脍
八月。
夏日的清晨依旧带着热意。夜晚的风根本吹不散已经蕴入地面的热，而新的一天，当太阳慢慢上升，终将再一次带来灼热。
所谓的夏天，就是在非常热和很热之间拉锯、轮回的日子。
这样子的早晨，十二岁的御膳房厨娘，现在在花楼玉绫当厨师的陆佳瑶小妹妹背着一个足有她人那么大的背包，走在花街的路上。
这个包是老板娘花歧特意给她准备的，虽然看上去大，但却可以很好地减轻内容物的重量，而这样子一名少女背着超大背包的样子……嗯，很吸引人。
毕竟身处花楼，作为厨师也就不能只是注重自己的厨艺，形象管理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曾经在宫廷当中干活的陆佳瑶还知道一些不会破坏菜的味道而让自己稍稍漂亮一些的打扮手法。
托了托背包，陆佳瑶嘴角勾起，悄咪咪将快要流出来的津液咽了下去。
玉绫要用的食材会订好了送来，她买的食材都是自己吃的，虽然看别人吃也会很开心，受到表扬就更开心，但享用自己料理的食物，果然快乐会更上一层楼。
就在这个时候，陆佳瑶听到了吵吵闹闹的声音，几名明显不是花街上的女孩子的少女快快跑过街道。
“跑到哪边去了？”
“可恶，绝不能让他跑了。”
“找到了，腿打断。”
她们带着凶狠狠的表情，如同旋风一般呼啸而过。
陆佳瑶小妹妹甚至感觉到了某种寒意。或许是什么坏人吧……应该是不好的事情吧。她想了想，退了一步，然后走进了小巷子里。
和故乡不一样，在花街上没有那么多杂七杂八的坏人，要躲开麻烦事，穿进小巷是很有效果的一招……
陆佳瑶叹了口气，果然，她也越来越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啊。
不过上一次送菜的时候，那个男人抓着她的手，醉气熏熏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不要不要，绝对不要，瑶瑶要找一个好男人，如果没有的话……老板娘，我就一辈子给你打工了。
陆佳瑶举起小拳头，给自己鼓了点劲，然后就看到一个男人坐在路边，将身体缩在巷子里堆物的后面。
那个男人看到陆佳瑶的时候，眼睛里，是某种可以称之为绝望的神情。
陆佳瑶则在他身上看到了饥饿……疲惫。
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的人了呢。在故乡的时候，哪怕是在帝城，哪怕是所谓的天子脚下，陆佳瑶也偶尔能够看到快要饿死的人。
父亲每年更是会施粥几次。作为御厨世家，陆佳瑶父亲对于一碗白粥的要求可是很高的。陆佳瑶小妹不由想起父亲熬粥时的认真。
不是给贵人们的那种淡而鲜的粥，而是将米粒的营养完全释放出来，能够抚慰几天没有吃过东西的脏腑的粥。
而在花街世界，因为各种陆佳瑶听了只会以为是仙法的技术，已经没有人会再饿死了。甚至还有那种只要按一个按钮，做好的菜就热腾腾“噔”一下弹出来的机器。
想起当时被吓了一跳的事情，陆佳瑶小妹轻轻一笑，总算忘记了那个回到故乡也见不到，未来的那一天不知该如何面对的父亲。她“呵”了一声，看着那个男人，“你还好吧？”
男人颤抖着，似乎是松了一口气，“你，你不是那些人？”
“不管你遇到什么事了，你想喝口粥吗？”陆佳瑶虽然也有些担心，毕竟他是一个男人，但老板娘也说过，只要不是大麻烦，陆佳瑶惹点事也是可以的。
陆佳瑶还傻傻地问，大麻烦要有多大。
老板娘立时笑得花枝乱颤，然后画了个圈，很大很大哦。
虽然陆佳瑶不喜欢给老板娘添麻烦，但帮助别人应该不算吧……而且眼前的男人看上去也没什么危险。
陆佳瑶以前也有帮着父亲施粥，又是在宫廷里出身的，对于那些想要害人的坏家伙的眼神是很自明的。
那个男人已经流下一行清泪，重重点了点头。
……
陆佳瑶已经知道了那个男人叫作余逊。
熬粥时间要久，就让他借厨房组的浴室洗一个澡。他的身上都有怪味了，很怪很怪，闻到了就觉得不舒服的味道。
粥什么的，真的要熬好，至少也是半个时辰起步的。陆佳瑶没有那么多时间，就用了贵人们想喝粥的时候，赶快端上去的熬法。
虽然没有久粥那么营养，但快粥毕竟也是粥，喝下去不会伤到弱弱的胃的。
余逊洗干净了身子，穿着主厨孙尚的衣服，这才能够看出他是个不错的男人，二十出头甚至不到的年纪，但是隐隐有一种那些玩世不恭的世家贵公子的气质。
他坐了下来，看到了面前的一碗粥，眼睛里已经有了泪水。
“喝吧，说起来，你是做什么的，怎么就弄到这副样子了？”
余逊舀起粥水，让里面的热气稍微走掉一些。“算是一名花盗吧……”
咯噔。咯……噔？
陆佳瑶扭过头，余逊却已经接着说道，“出师之后，我就想着哪里可以轻松地练练手，就来了星界。结果我刚刚撬开人家的窗，就被拽了进去，然后……然后我……她，她呼朋唤友，把我给……”
说到动情处，泪水都滚入了粥中。好香的粥，已经几天没有……
陆佳瑶却“噌”地一下站起来，“啪”地一声抢过那碗粥，咬着牙，脸色凶狠地将还滚烫的粥扒入自己的嘴里，躺得嘴巴都生疼生疼的，但是这跟她的懊悔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啊啊啊，我的粥啊！为什么啊？”
“因为你不是个好东西。你知道被你伤害的女孩子是什么感受吗？如果是我故乡那种地方，你还能说是压不住心底的邪念，做了坏事。但这里可是星界，你只要去敲门就好了嘛，而且……你也知道星界的女孩子晚上睡觉不开窗，是什么意思吧。”
陆佳瑶咬牙切齿，花歧老板娘千叮咛万嘱咐，她晚上睡觉一定要关好窗，如果要吹风，也要关上隔窗，因为在星界，睡觉开窗是很特别的意思。但是……
“你却撬了人家的窗，你却撬了别人的窗，在星界你还要干这样的事！说明你道德败坏，丧尽天良。”
陆佳瑶眼睛里带着火，看着这个只有脸还好，但此时已经面目可憎的混蛋。
“我，我……你知道我这几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知道她们……”
“那你知道如果不是星界，那些女孩子要过什么日子吗？”陆佳瑶看着余逊，恨不得扒了他的皮。“你知道那样子的伤害意味着什么吗？”
“我，我当然知道啊！可我，可我，可我还能怎么办？我从小就被师傅捡了回去，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没学过啊。我不干这个，还能做什么啊。”余逊崩溃地喊道。如果他死在山里就好了。
陆佳瑶也没想到这件事，她咬了咬嘴唇，“腾”地站起身来，似乎是也很迷茫，就带着那么一股子气，说道“你跟我过来。”
余逊刚刚连粥都没有喝到，身子疲惫不堪，只是洗了个澡，甚至有点回光返照。但他也明白，眼前的少女就是他能依赖的全部，出了这扇门，他或许只有死这一个结局。所以他木木地跟在陆佳瑶小妹身后。
陆佳瑶边走边想，然后从冰箱里取出一条鲈鱼。心底不由感慨，其实这个季节，并不是吃鲈鱼的时候。
鲈鱼肥于春秋，甚至还有做官的留书请辞，说是回家乡吃鲈鱼去了的典故。八月的现在的鲈鱼，以陆佳瑶的经验来说，是不好吃的。
但是，星界的养殖技术就是如此神……
陆佳瑶横了一眼愣愣的余逊，用恨恨的目光看着他，“看好了，别胡思乱想了。”
“哦哦。”不明白这少女想要做什么的余逊只能点头。
就见陆佳瑶手中一把菜刀，快快刮去鲈鱼表面的一层细鳞。鲈鱼鳞细，算是比较难刮的那一种。但是在陆佳瑶手下，只是快快将菜刀砸在鳞片的根部，将细密的鳞片撞击起来。
剖开鱼腹，陆佳瑶手下小心，嘴巴轻松道，“鱼肚子开刀一定得注意苦胆，就是这个绿色的东西，苦胆一破，鱼就要不得了。”
说话，她手中菜刀挑起鱼的内脏，露出那一个绿油油的胆子。余逊只能点头。
挖出内脏，将鱼洗净，拿纸擦干，就那么切下鱼头，“从鱼鳍这里，这样子斜进去，这里还有一截肉，贴着鱼鳍竖切就浪费了。”
“贴住鱼大骨，将鱼肉片下来。”陆佳瑶手下，轻轻松松，一整片鱼肉就摆在那里，另一面也是一样的技巧。
“鲈鱼骨头不多，所以适合做鱼脍，但是这里的大骨还是要去掉的。”陆佳瑶斜斜从鱼肋骨那里切进去，将鱼骨连着一点肉片掉。但是鱼肉却没有损失多少。
余逊木然点头。他也会使刀，但到这里，已经整个人都麻木了。好快，平常他烤个鱼还要弄个半天。原来鱼苦唧唧的是因为苦胆破了啊……他不住点头，没有多想其她。
“有的鱼脍可以留鱼皮，有的大鱼更是可以拿鱼皮来做菜，凉拌鱼皮的味道也是很好的。”陆佳瑶捏住鱼皮一角，“拉住，”刀子抵住鱼肉，“就那么一拉，不能快，也不能太慢。”一扯，一张鱼皮就带着些许脂肪，从鱼肉上被拽了下来。
这鱼肉，已经是光溜溜的了。
但是却不会有那种感觉，反而是如玉如花的美。
“片鱼要斜，不同的鱼薄厚也不一样，鲈鱼鲜嫩，要薄一些，就这样，下刀……”一片鱼脍片下，摆在盘里。
像是可以看到盘子的颜色，原本白净的鱼肉似乎可以透过其，盘子的乳色映在了鱼片上。
刀子不停，片下一片片鱼肉。明明整片鱼肉形状都不规整，但是片下来的鱼肉却似乎是一样的。
盘子里，鱼片如花一般，虽然只是最简单的平铺摆盘，但是那样子雪白莹润的鱼片，余逊的喉咙还是不自觉地动了动。
“尝尝吧。”陆佳瑶端起盘子，递给余逊。因为是自己人吃，她也没有注重摆盘，稍微粗了一些。
余逊夹起一片鱼肉，看着那份如女子藕臂般的雪白，似是冬日的落雪，有着一点圣洁之感。喂进嘴里。
是凉凉的。微微的温度是她手的温度，但是有着冰凉与清爽，但是只是嘴巴一嚼，鱼肉当中鲜嫩的汁水便从细胞中渗了出来。
这不是鱼汤的那种鲜。鱼汤的鲜，是鱼肉中的蛋白质融化在水中的结果，是已经死去的鱼。而现在口中的鱼片，她却还活着。
那是一种生命力，死亡之后最新鲜的生命力，是死后还不甘心的生命力，如同冬日的梅花，在嘴巴里绽放。
轻轻一张口，吐出鱼的味道。看着陆佳瑶在将一种深褐而带着琥珀光泽的液体倒进小碟子里。余逊又夹了一片鱼片。
鱼是嫩的，不同于熟鱼肉的鲜嫩，此时的嫩并不是如豆腐般的软嫩，而是带着些许弹性的弹嫩。这样子的鱼片，似乎鱼肉在嘴巴里跳动。
每一次，鲜活的鱼肉汁水便……
“蘸一点这个酱油吧。”陆佳瑶将一碟酱油放在鱼脍盘子旁边。
“不用芥末吗？”余逊奇怪地问道。
陆佳瑶一愣，有些愤愤不平地说道，“不需要，鱼脍最好的，就是一碟料汁，芥末什么的，不需要。”
蘸一点酱油，看着白净的鱼肉被染上颜色，这种似乎、近似于玷污的行为，会有一种动人心弦的异样的美。喂进嘴里。
这一刹那的鲜，早已超脱了鱼的本质。酱油里面，居然有更多的鱼味。鱼，鱼，鱼，不同的鱼触及鲈鱼的鲜美，握住了她的手，将她从小小的房间里拽了出来。
在湖中，踩着湖沙，轻盈悦舞。那一刻，酱油的鲜美彻底包容了鱼片的弹嫩，将原本鱼肉本身的鲜，带到了更高的地方。
“酱油是拿鱼骨熬出来的，这个下次再说。现在，你也来切一条鱼吧。”陆佳瑶看余逊满足的样子，骄傲地点了点头，说道。
“哈？切鱼？”
“是啊，赶快动刀，先从刮鳞片做起，做得不好……我就打屁股。”
余逊愣了愣，疑惑地问道，“难道说，你要教我做菜吗？”
陆佳瑶点了点头，“没错，你还没有到不可救药的地步，本着救人一命的想法，你以后就跟着我学吧。如果你再敢做那档子事……我可是宫里面出来的。”
余逊打了个冷颤，“那为什么不是蛋炒饭，是生鱼片啊。”
“碎金饭啊，那个也很好呢。但是料理的基础，果然还是鱼脍。所谓食脍精细，人又何如？一碗小米饭，一碟鱼脍，这是上祭庙堂，下抚民心的最好的料理。你就从这个开始学起吧。”陆佳瑶想起过去故乡的祭祀典礼，说道。
“好，好。”余逊点了点头。反正，也无所谓吧。
……
“不对，刀不是这么拿的。”
“哦哦。”
“不行不行，不能这么下刀，斜着，斜着进去。”
“嗯，嗯。”
“呜哇～～～你做什么？鱼腹肉都没了啊。这是最嫩，最好吃的地方啊。”
“啊，抱，抱歉。”
“别道歉，鱼皮……嗯～～啊啊，你看，都沾在鱼皮上了。浪费啊。”
“对不起。”
“大小还可以，你就自己尝尝吧。”
陆佳瑶小妹眼神无光地说道。
余逊点了点头，吃下自己学会的第一道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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