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用腊密封过，章无象看着蜡印上清晰的人名章，小心翼翼地把信拆开。
“既染将引之毒，实属咎由自取，遂决意不施药饵以救之。然虽如此，犹不足以赎余愆尤，盖因一己之失，致使邦国社稷蒙受难赦之损也。窃料余生，不过五载之数。以此为期，先生若有需援之手，可遣使至华山十三峰，老道必不负所托。然则，期过五年，恐老道已逝矣，届时可寻吾徒翟成玉于十三峰之巅，彼亦将竭尽所能，以助先生之需。”
龙晏听罢，掐指一顿算，不禁高呼：“那今年岂非正好是第五年？”
章无象面色沉凝，迫切地问晏淞道：“止念大师真的中了将引之毒？”
“因当年她不让我为其医治，所以从表面上只能看到她中了烈毒，是不是将引这种西域剧毒，则不好说。因为我也没有见过此毒。”
龙晏回忆着刚见到于清心时的情形，心中一阵失落，“如此看来，即便大师还没有毙命，让其操琴怕也是强人所难了。”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晏淞低声道，声音里满是不确定。
龙晏一下趴在桌子上，把脸贴到父亲面前，“何出此说？”
晏淞一把推开儿子，对着章无象郑重道：“医者不仅治病，更在医心。我看其所中之毒虽则剧烈，但是用量极小，其病症更在其心，届时已无求生的愿望，身体极其孱弱。我敬慕道长之修为品德，故于其不察之际，于日常饮食间暗自调养，尤重于缓解毒性、清涤余毒之上，特采药草，烹制药茶以辅之，冀能稍减道长所受之苦。故我估算，道长如今的身体情况，当比她自己估计的要好上一些。”
“也就是说，请止念大师出山也许还有机会？”章无象眼光亮了。
“或许。”晏淞保守地回答。
“可是华山那么大，十三峰您可听说过？”龙晏不信任地看着他爹。
晏淞苦笑道：“止念大师携友离去时，身体还虚弱，我本想请齐岱道长护送其回华山，但事有不巧，齐道长正在闭关，我便找了大弟子谭克明带着延益堂的几名身手较好的护卫，送她们去了华山。事有紧急，克明可以跑一趟。只是这十三峰的位置，实在隐蔽。当年止念大师曾经给了一张舆图，此舆图……”
“若何？”龙晏斜睨着他父亲的眼睛，一副早已看透的表情。
晏淞瞪他一眼，接着无可奈何地跟章无象说：“此舆图，被拙荆收了去…..”
“老爹！行不行啊？金银财宝被娘收了去也就算了，连个舆图你也留不住！”龙晏呼道。
晏淞苦笑着摇摇头，“怪只怪止念大师那位朋友妙龄清丽，性情也颇为外放，为其治疗，与之交流，就连老夫都略感尴尬。何况你母亲的感受？”
“那是一个西域女子？”章无象问道。
“呈祯如何知道？”晏淞有些意外。
“将引之毒，本出于西域。止念大师既然自称曾因一己之失，致使邦国社稷蒙受难赦之损，而自陈身染将引之毒却不愿医治，那定是与将引有关。因此，我猜测那被带来求医的女子，是个西域人。”
“不错。那女子虽然不会中原话，但人极其聪明，还能随止念大师修习琴艺，本应颇受你母亲欢迎，却意外地招了她的厌恶和戒备，连累这舆图也被她收了去。这封信如果不是一直没有开封，我可能也留不住啊！”晏淞苦笑道。
章无象表示理解地笑着拱了拱手，劝道：“看来，还得先生硬着头皮去讨要一番了。”
“老爹啊！先前一个乐清已经很让老娘忌惮了，你咋还明目张胆地让那个西域女人招惹了她，你看这下拿不拿的出舆图，还得看老娘的高不高兴。”龙晏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地瞅着自己老爹。
章无象置身在龙晏和晏淞之间，打断了龙晏的视线，“权且一试吧，是有些为难先生了！”
“见笑了！见笑了！”晏淞打着马虎眼，转身向外走。谁知，门一开，便看见一个美得跟个花骨朵似的孩童坐在门口。
晏淞退后一步，生怕踩到了她。
龙晏探头一看，呼呼地走了上来，拉起孩童连推带搡，“出去！出去！你不是去玩了吗？别在这里碍事！”
“龙儿！”晏淞断喝，“休得无礼！”
孩童扁了扁嘴，眼看着眼泪就要落下来。晏淞连忙蹲下身子，两手扶住她的肩膀，“这是谁家的孩子？难不成是夜里走错了路？”
“就是你家的孩子呀，祖父！”孩童软软糯糯地答道。
晏淞被这一声“祖父”吓得倒退一步，反应过来，奔着龙晏就要打将过去。
龙晏一边躲他老爹，一边就要追打孩童，嘴里还大呼着：“祖父你个头！你倒是跑到这里认亲了你！我让你嘴里没个把门的！他奶奶的，大过年的！”
孩童机灵地躲到晏淞身后，拉住晏淞的衣袖道：“祖父！我是师父的亲亲小徒弟，您别误会啊，我可不是他生的！”
章无象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龙晏一看，有些懊恼：“四哥！你还笑！赶紧跟我爹解释解释！”
章无象轻咳一声，成功吸引了晏淞的注意力，“晏先生先不要生气，这孩子叫灵矶，真的是龙晏新收的徒弟而已。”
晏淞听罢，冲着龙晏一瞪眼睛，“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还收起徒弟来了！”
章无象知道晏淞对于龙晏这一年来的际遇缺少了解，更不太清楚他既是青龙隐云的事实。在晏淞的眼里，龙晏即便在太清宫各位道长的教导下有些长进，也不至于功成位高到要当人家师父。对于儿子已经收徒一事，他不仅汗颜而且还觉得教子无方实在羞愧。章无象冲龙晏使个眼色，成功制止了龙晏继续向灵玑发作。
谁知，灵矶却没眼色，不知道见好就收，一亮嗓子，冲着晏淞补充道：“祖父，我才是二徒弟，师父还有个大弟子，功夫了得，看着年纪比你小不多少呢！”
龙晏气的大喊：“还不闭嘴！唯恐天下不乱是不是！”
晏淞深叹：“小子张狂，不知天高地厚，愣自逞能，擅收门徒。修习之道，浩瀚无垠，须持谦逊之心，方能步步为营，渐入佳境。若未及深邃，便急于传道授业，恐非明智之举。未有所成，而妄为人师，不仅误人子弟，亦损己之德。龙儿啊！为父只希望你能自省其身，待学识渊博，德行兼备之时，再言收徒不迟。不要自毁羽毛啊！”
“晏先生不要谦虚，他们叫龙晏这一声师父，龙晏绝对当得起！”章无象为龙晏解围道。
“惹事精！”龙晏一指点到灵矶脑门上，把他的脑袋点的猛地往后一仰。
灵矶连忙稳住身形，大声道：“师父手下留情！灵玑还有用处！”
龙晏扑哧一下笑了，“说说！你有什么用处！”
灵矶整理一下衣襟，三步两步贴着晏淞站好，“我得跟祖父一起去劝说祖母把舆图拿出来！”
龙晏一愣，转念一想，言之有理！他的娘亲他知道，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主儿，灵矶这拍马屁的功夫不说炉火纯青，那也是软萌难敌，说不定对拿下舆图真的有奇功。“少在这里抖机灵！得看你表现！要是无功而返，为师可不是惩戒这么简单了！”
“得嘞！?好吧！”灵矶拉住晏淞的手就要往前走，脚还没迈出去，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问龙晏道：“师父刚才说‘不是惩戒这么简单了’，是个啥意思？”
“就是说，干不好，滚蛋！”龙晏呼道。
“龙儿！”龙晏的“滚蛋”二字声音还没落地，晏淞严厉的呵斥便撂了过来。
“放心吧老爹，我整天让他滚蛋，他没有一次成功滚了的。”龙晏赶紧陪笑。
“放心吧祖父，师父是整天让我滚蛋，但一转头就会发现我还是很有用的，每次都食言。”灵矶也陪笑推着晏淞往外走。
“真不愧是师徒。”章无象笑着摇摇头，冲着晏淞拱拱手，转身就往开阔处走。
“四哥，你又去哪里？”龙晏喊道。
“明天就是除夕，头一次来拜访，总不能连节礼都不准备吧？我去一下荆楚的云泽盟商栈。”章无象笑答。
龙晏追上他，“说的在理！我娘这个人，又霸道又爱财，你拿个稀罕玩意儿晃一晃她的眼，搞不好她就利令智昏，把舆图给咱们了。”
章无象叹气，“哪有这样说自己娘亲的？龙儿啊，你怎么到家就成了窝里横了？你娘待你或许严厉，甚至有时会显得有些苛刻，但她着实是关心你的。你没看到她一看到你就要家法伺候的时候，眼角挂着眼泪么？”
“流眼泪了么？”龙晏颇为触动。从小他就怕与晏夫人对视，总觉得他娘的眼神太压迫人，无论他干什么，他娘都不容许他有丝毫的懈怠与马虎，因此龙晏总是下意识地避着她，他感受到的温暖与温柔大都来自于祖母，他这娘亲由于太过严厉与刚强，他对她更像对教习师父，一向是恭敬有加，亲近不足。
“在你母亲的严厉之下，隐藏的是对你无尽的期许。你要领会她的苦心，别老跟她对着干。”章无象看到龙晏情绪波动，揽住了他的肩膀，安慰道。
“竟然真的流泪了么？”龙晏转过头看这章无象求证道。
章无象郑重地点了点头，龙晏手一抬，抹去了自己眼角流出的泪花，有些哽咽道：“我一直以为她是厌恶我的。”
“怎么会！她只是没有表达好对你的关爱，让你误解了。”
“那咱们一会儿到云泽盟好好给她挑个礼物？四哥，这礼物记载我账上，或者你要是看中了我的啥东西，我给你！”
“说什么傻话？”章无象乐了，“咱们俩到如今还分得清你的我的？连我的命，都是你给我的。你说，我又该怎么报答你呢？要不，你也拿回去？”
“四哥别说了！我要你的命干什么！”龙晏气恼地抹了把眼泪，拉住章无象消失在荆楚年关煦香的夜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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