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于傍晚移宫后,群臣开始按照内阁三位辅臣与六部九卿商议的流程,各司其职。郑直直到二更天才独自一人孤零零的回到文渊阁,刘健等人依旧守在景运门。守门的士卒瞅见他,虽然不敢造次,却也没有如同以往般辛勤凑过来。
郑直浑不在意,走进后值房。程敬,张文宪,郑墨,孙环都已经等着了。
“三日哭丧之后,俺就会奉旨以原官督理辽东地方事务。”介绍完下午的事情后,郑直一边揉额头,一边打破他自个的规矩用俗称安排众人“俺跟他们谈好了,老程继续在内书堂教书;廷鉴你回制敕房继续做书办。”讲完后看向郑墨和从保国公府被喊回来孙环“墨哥和老孙也有一份前程。”
由内阁成员出使,并不是新鲜事。远的不讲,弘治十七年衍圣公府重新修建,次辅李东阳就奉命去山东致祭兼撰碑。当然这是为了代表朝廷重视文教,再者李东阳也算去看闺女衍圣公夫人李氏去了。
只是不管是早前的杨文襄督三边、翟文懿巡九镇,还是王文勘知南京、高谷祭告江海,乃至景泰时的江渊督察四川,都是国内无事之时。郑直这次以阁臣的身份,在国丧期间出京,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傻子都能瞧得出,这事没有监国太子首肯,是不成的。郑直对此并不意外,让他意外的是从下午开始,群臣的反应。
焦芳从始至终都站在远处,不发一言。在仁寿宫遇到户部郎中李梦阳时,对方却躲了。郑直不敢多想,怕他自乱阵脚,只能咬牙坚持,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不过似乎懂对方之前为何鼓动他倒阁了,那李梦阳该是李东阳的门下走狗。好一出双簧,好一出借刀杀人的大戏。
“怎么会这样?”众人神态各异,张文宪却没忍住率先开口。
“廷鉴,制敕房是俺座师掌管。”郑直晓得对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俺还在内阁,也不过出公差八个月左右,莫慌。”
“中堂不会以为这八个月,李阁老他们会啥都不做吧?”张文宪却一反常态,站起身失态道“阁老身为两榜状元,无论如何都不会咋样,可俺们呢?俺们的前程全完了。”
“张中书……”郑墨立刻斥责“你讲啥……”
郑直摆摆手,郑墨立刻闭嘴“廷鉴对俺有误解,俺……”
“不,俺对郑中堂没有误解。”张文宪起身,向郑直行礼“廷鉴也不晓得中堂从辽东回来,俺们还能否再见。不过还是有几句心肺腑之言,想要对中堂告白。”
郑直道“廷鉴请讲。”
“中堂锐意进取,无可厚非。”张文宪索性将这几个月心里的一切不满全都讲了出来“可是为人太喜‘慎独’。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中堂能够想到用郑书办来经营道报斋这种奇思妙想,为何就不能想到在百官之中广施善缘?‘君子不党’固然不可逾越,可中堂难道忘了‘公道自在人心’?否则何至于今日满堂显贵竟然无一人为中堂仗义执言?”
郑直本来做好了听张文宪的牢骚,不成想对方讲的并不是发泄情绪,而是真的言之有理。
“再者,中堂今日难道真的看不出监国太子与皇后本意如何?”张文宪质问郑直“为何中堂还妄想继续与刘首揆等人共度时艰?”
郑墨也没有刚刚那么大的反应了,重新坐在一旁不吭声。
“最后,中堂明明晓得这几日瞬息万变,竟然轻而易举的就答应了刘首揆等人,怎么就被保国公府迷住了眼?”张文宪无奈,悲愤道“中堂终究青涩!请恕廷鉴无礼,再不能追随中堂同甘共苦。”讲完转身就走。
“廷鉴,廷鉴!”郑直扭头对郑墨道“天亮后,让千户拿一千两银子给廷鉴送去。”
郑墨应了一声。
郑直扭头看向始终不发一言的程敬和孙环“二位不必为难,事已至此,成败不由人。”
孙环拱手道“谢都事当初给俺写信时就讲了,若不能做到荣辱与共,就不要折腾了。中堂不嫌弃宗复粗鄙,宗复又咋可能舍中堂而去。”
郑直点点头,看向程敬。
“这走了的,阁老给一千两,俺们这留下的,阁老咋也得多给点啊。毕竟阁老一去半载,估摸着俸禄,那帮王八也得给俺拖欠。”
郑直哭笑不得,对郑墨道“让千户给二位家里送去五千两。”
程敬一听,笑了“如此甚好,俺家里的小畜生要定亲了,估摸着俺跟着阁老从辽东回来了,正好可以吃上喜酒。”
郑直一愣,指指程敬“这一把可能连本带利还回去。”
“东翁忘了,俺们藁城人赌技可以不佳,赌品却必须有。”程敬不以为意,甚至也坏了郑直的规矩“俺这人啥本事都没有,走到今个儿这一步,就是靠着死心眼。成也罢,败也罢,就这样了。”
郑直翻了个白眼。
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对于张文宪选择离开,郑直没有责怪。对方尽了本份,家里又有老母亲的殷殷期盼,反而是他,连累了人家。
“这是东厂从都察院找到的诏书抄本。”仁寿宫偏殿内,杨鹏恭敬的站在太子跟前,将一份题本放到御案前。
太子拿起抄本仔细看了起来,不多时道“看出啥?”
“一切都是中规中矩。”杨鹏老老实实回答“旨意是从刑科抄发,那么就意味着司礼监、内阁与刑科都知情。”
“刘阁老他们若是不在文渊阁,郑阁老可以使用内阁印信吗?”太子聪慧,立刻问。
“‘文渊阁银印’内阁有专人看守。”杨鹏老老实实道“哪怕去年刘首揆病养,依旧不曾换人。”
太子一愣,他是头一次听人讲这事。刘健那会被皇考晾在一边,不能进入内阁,可内阁的印却依旧被对方把持“怎么没瞅见郑阁老为这事上题本?”
毕竟郑直当时和另外三位辅臣斗的不可开交,这种好机会,对方不可能放过的。
“开始时郑阁老以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十三提刑按察使司行文格式不符,拒绝签批。后来经过李阁老与谢阁老协调后,郑阁老才签批。不过都是签批之后由文渊阁典籍史策等人集中拿到制敕房盖印。”杨鹏立刻说明原委。
太子一听,有些无语,郑直可能压根不晓得签批之后,可以把章拿去值房使用“皇考可晓得这规矩?”
“晓得。”杨鹏恭敬回了一句。
“杨大监可曾晓得这份诏书?”太子又问。
“奴婢从未见过。”杨鹏斩钉截铁道“正月十一那日,郑阁老单独觐见时,先帝也从未给其遗诏。”
太子点点头“那就等着都察院拿出个结果吧。”
杨鹏应了一声,却又跪了下来。
“杨大监这是何意?”太子赶紧道“快起来。”
“奴婢年老体衰,实在当不得监国太子大用。”杨鹏立刻将想好的说辞讲了出来。因为小爷的特立独行,他只能一字不差的重复太子给他自个封的官职“奴婢求监国太子恩典,准奴婢卸下所有差事,为先帝司香。”
如今弘治帝刚驾崩,陵址都没有选好,自然谈不上司香,故而杨鹏指的是南京。作为皇明龙兴之地,南京虽然没有高皇帝以外的皇明其他帝王陵墓,却在皇宫供奉着灵位。
“杨大监是信不过俺?”太子有些不高兴“皇考突然离开,俺这里焦头烂额,离不开杨大监啊。”
“非奴婢自弃于监国太子,实在是监国太子跟前人才济济……”杨鹏偷窥太子脸色,记起暗中打听来的太子脾气,咬咬牙道“奴婢的侄儿去年被奸人残害,不曾想年中留下了个遗腹子。老奴恳求监国太子开恩,让奴婢将侄儿唯一的骨血抚养长大。”
太子语塞,斟酌片刻,叹口气“如此,俺就不勉强了。只是杨大监深得皇考看重,断不该没有体面,不如去南京做镇守太监。”
“监国太子对老奴的恩情太重。”杨鹏却道“正所谓忠孝不能两全,倘若俺得了差事又抚养侄孙,岂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请监国太子收回成命,有侄孙陪伴,老奴只求为先帝奉香就好。”
杨鹏讲的不伦不类,哪有给侄孙尽孝的,可是话糙理不糙,太子叹口气“如此,就随杨大监的心意吧。”
杨鹏压住喜悦,恭敬的叩拜之后,这才起身退了出去。原本他不是这么打算的,可谁也没想到皇爷刚刚登仙,局势就大变。眼瞅着郑直阁老危如累卵,他也只能抽身自保。至于皇爷之后为郑阁老安排的那些手段,自然也无用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显然小爷有自个的筹划,杨鹏作为奴婢,哪有多嘴的份。
太子收起题本,闭目养神。他感到了愤怒,不是对郑直,而是对刘健。旨意是明发的,咋可能不经过内阁。内阁之中旁人或许不晓得,刘健又咋可能不晓得,可是对方今日却冷眼旁观。甚至在移宫之时,提议将郑直支走。
而郑直下午不停讲‘不晓得’,当时在太子看来,就是想要置身事外,如今却又是另外一番感受。记起皇考临终时的托付‘遇事多想’,这让太子感到了莫大的羞辱。
“奴婢内官监太监刘瑾有事。”外边传来叫门声。
“进来。”太子睁开眼。
片刻后,身穿孝衣的刘瑾走了进来,关上门后,凑到太子跟前规规矩矩的行礼“禀皇爷,老白那里有消息了。”
太子没有纠正刘瑾逾矩的叫法“快讲。”
前个夜里,住在清宁宫的恭太妃失踪了。因为时机敏感,所以被太后压住隐瞒下来,却还是立刻派人告诉了太子。太子当时正为弘治帝突然病重恼火,这才让白石借机秘密调查。哪曾想昨夜弘治帝得知后命太子罢手,他只得从东暖阁出来后给白石传信彻查杨恭太妃失踪案。
“先帝的人那夜确实带走了恭太妃。”刘瑾低声道“不过是赐死之后。”
太子皱皱眉头“咋回事?”
“来人拿着先帝御赐金牌,所以没有人敢问。”刘瑾恭敬回道“据西偏殿值守讲,这些人并没有大张旗鼓的进来,而是只派了一个小火者装扮的人进了院子。因为得了吩咐,谁也不敢多问,多打听,所以进去后做了啥也不晓得。没多久,那人就扛着一床被子走了出来。守门的值守虽然没有凑过去,却瞅见了被子里有头发露出。”
太子皱皱眉头“那也不能证明那被子里的人已经死了。”
“皇爷有所不知。”刘瑾用更低的声音道“在宫内只有两种事会如此。一种是妃嫔沐浴天恩,另一种是做了错事,不便公开处罚。”
太子想了想,突然记起曾经在市井听群氓讲过,当年皇曾祖复位时,用被子裹着景泰帝的事“原来这也有规矩!”不用问,一定是恭太妃做了啥事,才会被如此处置。对方毕竟还有一位儿子在山东做亲王,自然不便公开责罚“让老白抹干净。”
刘瑾立刻应了一声,然后道“皇爷让老奴问白少监的话,也有了回复,皇爷要不要听?”
“讲吧。”太子意兴阑珊道。
“白少监讲今个儿上午郑阁老来文华殿找过内官监掌印太监刘瑾。”刘瑾老老实实回答。
太子一愣“你今个儿见过郑阁老?”
“老奴今个儿上午在内官监。”刘瑾依旧老老实实的回复。
太子点点头“还有啥?”
“奴婢回来的时候,白少监刚刚得到消息,在郑阁老值房帮办的制敕房书办中书舍人张文宪已经回去当值了。”刘瑾想了想,总算找到一件和郑直有关系的。
“回去了?”太子想了想“那程检讨呢?”在郑直值房内帮办有品级的就翰林院检讨程敬;内阁制敕房书办中书舍人张文宪;还有锦衣卫带俸差操百户郑彪,剩下的则是一个有贡生功名的侄子,还有一个弃职的前典使。
“奴婢没听到程检讨的消息。”刘瑾不敢妄言。
“郑阁老此举是啥意思?”太子不懂。
“许是应了钟大真人的那句话‘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刘瑾想了想“奴婢下午远远瞅着,前一阵与郑阁老来往密切的户部郎中李梦阳等人都躲着郑阁老。”
“哎呀!”太子惊呼一声,吓了刘瑾一跳。对方赶忙要凑过来查看,却被他推开。
太子突然懂了杨鹏为何执意离开,真的是怕文臣报复。郑直事前应该有所察觉,想要通过刘瑾寻求他的支持。奈何阴差阳错,没有遇见人。对方去年敢和刘健等人硬碰硬,自然是因为弘治帝的支持。如今郑直没有见到刘瑾,下午的时候,自个又冷眼旁观,自然心灰意冷,只能徒劳辩白。
正所谓兔死狐悲,看到皇考尚未安葬,郑直就已经开始遭到冲击,甚至隐隐有被清算的趋势。而太子却对弘治帝旧臣的遭遇袖手旁观,杨鹏是怕了,也是心凉了。而下午瞅见这一幕的并不止杨鹏,所以,太子亲手把皇考留给他的一股得力臂助硬生生毁了。
刘健,匹夫敢尔。
喜欢皇明土着大战穿越众请大家收藏:(m.xunmishuwu.com)皇明土着大战穿越众寻觅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