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丁得富老伴顾氏偶感风寒，头疼身子发热，原先以为不过是受凉感冒而已，就在大队诊所里打了针，开些药片，可三五天仍不见好转，遂去公社卫生院，一查，原来是得了伤寒，便住院治疗。住在医院里要人服侍，丁得富家里还有田头圩脑，鸡鸭鹅猪，哪有空子，名实上有三个闺娘，三丫头跟娣嫁到几十里外的洋桥口，一年回不了娘家几趟，路程太远，带信给她都不方便。大闺娘虽离娘家不远，信也带去了，可三四天也没有见她个人影子。好在还有跟男，虽然不太见聪，可服侍人还到窍，不过她家里还有两个侠子，没底的家务杂事，服侍了几天便着急要回家。
跟男走了没多长时间跟兄便到了医院，妈妈抱怨她道：带信给你好几天了，在家忙什么呢？二丫头服侍几天，着够了，刚走，你嗲生气了。跟兄道：我嗲人呢？妈妈道：出去买吃的了。话没说完，得富推门进来，见跟兄便说道：还晓得来呢。跟兄说道：我也急死了，侠子他大姑过世了，我们去吃斋饭的，那天你们带信给我，我和万平正好过荡去瞧瞧他大姑的，哪晓得第二天人就走得了，今天早上才回来。得富道：那你也派捎个信过来，我和你妈痴呆呆地盼着你。跟兄道：不是叫人带信过来的吗，没带到？得富道：鬼影子也没看见。妈妈道：不说这个了，人都来了，还有什么说头，你刚才说你家姑子过世了，才多大啊？跟兄道：三十四五岁。顾氏叹道：岁数没紧干呢，可惜得了。跟兄道：本来是气管炎，好几年了，加之日子过得不舒心，我家那个姑嗲嗲又不太学好，就这么阴长二五把个人着死了。妈妈又问：几个侠子？跟兄回道：两个闺娘，大的十二岁，小的十岁。顾氏道：没养个小伙呀。跟兄道：后来生病了。跟兄扶了妈妈坐起，又喂她几口白开水。得富道：你在这里，我就回家了，家里还鸡鸭鹅呢。跟兄说：你回去吧，明天也不要过来，这么远的路，跑来跑去的累人。朝窗外看了看天色，又说道：天要晚了，路上小心。
得富走后，跟兄又对妈妈说道：这回去马荡，我听个蹊跷话。妈妈问什么话，跟兄道：之前我跟你们说过，他大姑不是带个肚子嫁到马荡的吗，那个侠子是忠义二哥的。跟兄妈妈道：这个我晓得，他们是在基干民兵训练时好上的。跟兄道：你听我说，那个侠子养下来后，被邻居抱走了，送给了她娘家的堂哥哥，那天我们去看他大姑时，她还能说呢，晚上吃晚饭时，一家人都去吃饭了，就我在她身边，她靠在我耳膛根把邻居家哥哥的地址姓名都告给我，叫她兄弟有空去找找看。顾氏道：有什么找头的，哪个又去认这个侠子，你大姑子都不在了，你忠义二哥又抱了两个，再说人家既抱回去了，也不想你们去认。跟兄说道：去找找看，看那个侠子长什么样子。跟兄妈妈问：要哪块人抱去的？跟兄道：荡南的，姓卢，叫什么名字我记不得了，万年他记在本子上去了，大人侠子有名有姓的。顾氏笑道：在是你大爷收养的那个，也姓卢，荡南人。跟兄道：哪有这么逗巧的事。
过两天，跟兄从医院回家，便催男人去荡南看看。一个晴天，韩万年骑着车子去了荡南某公社某大队，向人打听叫卢桂林的这么一个人，问了几个人都摇头说认不识。在路边，遇一老人，拱在草堆根眯着眼睛晒太阳。万年架好自行车，上前问道：老爹，打听一个人，你们这边有姓卢的叫卢桂林的？老人有点耳背，万年说了几遍，他才听见，末了想了想说道：我们这庄子是有几户姓卢的，可没得这个人，你到那边庄子上问问，那边姓卢的人家多，几十户呢。
万年别了老者，去了邻庄一问，果有其人，木匠，长得尖嘴猴腮，他家有个堂姐姐嫁在马家荡。万年请人家把他带到卢桂林家看看，那人摇着头说：怕是看不到他了。万年问道：此话怎讲？那人手朝左前方一指，说道：你看那土脚房子——万年望去，只见两幢红砖红瓦房子之间，有两小间低矮的土房，上面苫的稻草已被风吹落了大半露出了杂树棍子的桁条，四面的土脚墙倒了一面，余下的三面也朝外倾斜，几根旧棍子撑着。万年道：那个房子还能住呀。那人道：早就不住人了，几年前他女人病死了，他说带他抱的儿子到马家荡寻找亲生嗲嗲妈妈去了，这一去该有五六年了吧，没见他回来过，或许是死在外面了，也有可能到什么地方落脚了。万年问：你肯定他叫卢桂林？那人道：是的，就叫卢桂林，他儿子叫卢加伟，应该十二三岁了吧。有人过来看热闹，听说是找卢桂林的，都道：此人离开老家多少年了，直接没了音讯，他家亲戚也有出去找过他的，没找着。
寻找无果，万年回家把经历大概说与女人跟兄，跟兄叹道：没根没攀的，到哪块去找呀。回娘家时又把这事无意说给嗲嗲妈妈听，那天正巧大愣也在，听了吃惊地问道：什么？卢家，水泗的？跟兄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问大爷，只听大愣问二愣：老二，你记得加伟爷儿俩的事？得富道：记得呢。便问跟兄：打听得那人长得什么样子？姓啥叫啥。跟兄道：是个木匠，尖嘴猴腮，老的叫卢桂林，小的叫卢加——。伟字没出口，惊得跟兄吐出了舌头，在座的皆大惊，叹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呀。丁得财说道：怪不得这年把加伟长得越来越像赵家老二呢。又对兄弟三口子说道：这事暂时哪个都不要说，待我家去考虑考虑。
那两日，丁大愣思前想后，又过来找老二两口子：我想好了，自己岁数大了，都六十开外了，又没得个力上供养加伟，不如还给赵忠义，跟他去城里，加伟还有个前途。得富道：好是好，突如其来地冒出个儿子来，叫杨家外甥女怎么想呀。得财道：这个没什么，有这个侠子在先，跟巧云结婚在后。得富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大姑奶奶家说去？得财道：过几日大姑奶奶六十大寿，到时候寻个机会。得富道：也好。
腊月十三，赵妈妈六十寿辰，兄弟几个几天前就已商议好怎样操办母亲的寿筵。该请的亲戚朋友都要请，大舅二舅家是必请无疑的，杨家沟口的姨父姨娘，母亲的儿女亲家，广后大爷以及赵家三服以内的叔伯兄弟。提及古湖姑妈家，忠仁说道：大姑那边怎么通知呢。赵妈妈道：那么远的路，哪个去呀？忠仁道：过天把，小丽回娘家呢，叫她弯道古湖一趟。赵妈妈不高兴，说道：算了吧，就不请了。忠仁道：妈妈，晓得你为老五的亲事记恨着大姑，可她毕竟是我们的姑子，就这么一个亲姑子，如若你生日不请她家，一则大姑心里有怨恨，二则招外人闲活。赵妈妈道：这也不能怪我家，是她嫌弃我们的，明理说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因为表姊妹做不得亲，实则上就是嫌我们家穷，她那个小算盘，哪个还没得数呀。忠义忠礼忠志都说：两家也没得多大恩怨，就为这桩，总不至于两家就断了往来呀。忠仁又问忠信：老五你看呢？忠信道：我也做不了主，全凭你们。赵妈妈坚持不肯请孙家：她有些忘本了，你们爹爹奶奶过世早，她才几岁儿，你嗲把她带大，给她找了婆家，出门的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呢，出了门，你嗲也没少接济她，那时候，我们家侠子多，日子也不好过，吃个虱子你嗲都留个腿给她，现在她日子好过了，就嫌弃我家了。
赵妈妈伤感起来，语气哽咽，忠仁恐怕伤了妈妈的心，遂说道：那就听你的，不请大姑家。赵妈妈道：不是不请她，她也不会来的，顶多派大井子过来出礼，你们也不在乎她家几块礼钱的。忠义道：妈说的也是，不请就不请了，本就是妈妈的生日，如若为这事，惹了妈妈不开心，又何患至于呢。又议干亲于万明，兄弟都道：这门干亲没得认头了，一致同意不请他家。又提及跟兄姐妹，黄大兰姐妹，赵妈妈说道：外甥女，侄女儿就不请了，来出礼就受，不来出呢就拉倒，来出礼呢，每个侠发个块把钱红纸包子，也不亏她们。这算下来加之家里的大人侠子，要个五六桌，还有忠仁的朋友，忠义的同事，忠礼学校里的老师，忠志窑厂里的，又要个三五桌，拢共要有十桌开外。
大哥忠仁说道：十桌就十桌，妈妈的生日，定要热热闹闹的，场面大些，我们兄弟们在庄子人面前也抬得起头来。妈妈做生日的寿宴钱，我们兄弟四个平摊，收的礼金钱归妈，她留着自己花去。赵妈妈笑道：妈岁数大了，又从不上街，到哪块花这些钱去。忠仁道：你留在身边，方便些，还有老五呢，他暂时也没挣什么钱呢。兄弟们当下议定，谁去买菜，谁去通知亲戚，还有就是到时候借桌子板凳，碗筷家伙。
朝辉玉莲带着两个侠子几天前便回来了。朝辉他爸妈要亲自来的，玉莲说：乡下不比城里，住宿不方便，我家亲戚多，照应不过来，推板你们反而不光堂。遂作罢，让朝辉他们带去礼钱。巧云带着文静也于两天头里回家，文兵学习紧，老师不批假，说好了奶奶生日头天下午回来，生日那天正巧逢星期天。
赵妈妈生日是在大儿子忠仁家做的。十二日下午，便于家旁边邻居借好板凳桌子。碗盘筷子调羹借的是供销社的，供销社主任跟忠志关系不错，平日里常聚在一起吃喝，说好了给些租金，损坏的照价付钱。吃过中饭，忠礼撑了船和忠信一道去了供销社，碗碟盘子海碗大几百只，拾了半中舱，晓得的是借来用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是贩卖瓷器的呢。顺便带上烟酒及调味品。主任一一记好账，事后一并结算。
晚上暖寿酒开了六桌，厨师是忠义专门从城里请来的，妯娌四个打下手，洗锅抹碗，拣菜洗菜。人手不够请了大翠子三梅子过来帮忙。
大舅姨父姨娘早早的过来，二舅两口子下傍晚挑来了礼。忠仁于路口接过礼。玉芳玉莲各自也挑来了礼，大兰小兰姐妹俩合一担礼，每担礼上都有一套鞭炮，忠义负责放双响大炮竹，忠礼燃放小鞭。孩子们争抢着未响的小鞭炮，于一旁点着火柴放着玩耍。最后挑礼来的是孙家大井子，后面跟着姑妈。姑妈是从小丽她妈那里得到的信息，那日广英去益宁赶集，路过何家，孙娣问她：你家舅奶奶六十岁，哪个去出礼的？广英一脸茫然：没听说呀。孙娣道：那你晓不晓得她生日呀？广英道：自家嫂子生日怎么不晓得呢，腊月十三。孙娣说道：我们也是小丽回来说的。广英心下思忖：肯定是为了两个侠子亲事，嫂子生气了，没请我家，她家无情，我不能薄义，况且春上才跟我做过五十岁的。遂回家说与依林，依林道：当然要去的，六十岁是大生日，要挑礼去的。便定了寿桃并五样礼，着大井子一路挑去。赵妈妈心下虽对大姑子有成见，今日喜事，见人到门了，不可推板，遂笑脸相迎，拉着姑妈的手，一同进屋就坐。
天未刹晚，客人已到齐，摆席就坐。忠仁堂屋摆了两张桌子，大舅二舅自然是主席上坐，亲家连成及姨夫对坐。二席上坐的是姑妈和二舅妈，对坐的是姨妈及秀萍妈妈。士英堂哥及大井子又一桌，设在西头房里，两个姑爷陪坐，余下的两桌在忠志屋里随便就坐。筵席半着，外面忽然燃放起鞭炮，众人望去，原来是几个江湖艺人舞玩麒麟来了。这是一帮专门吃这碗饭的人，平日里专门打听四乡八邻的哪家有什么喜事，便来凑凑热闹，讨些喜钱。
麒麟是由芦柴扎成的骨架，糊上彩色的蜡纸贴饰，用各色点染勾画出眼鼻，一个人手举麒麟，其他人敲锣打鼓，一边唱着词儿。早些年前，玩麒麟的专桃结婚人家或是小孩满月周岁，有个说法叫麒麟送子，现在人不讲究那么多，只要有人家做事，闻听风声就过来，当然了白事人家不敢去的。唱的词大多是即兴编的顺口溜，但见起头人唱道：锣鼓一打格堂堂，你家瓦房真亮堂，东屋住个大干部，西屋又住状元郎……邻居跟着看热闹，有人道：你唱错了，人家是做生日的，老妈妈六十大寿。唱词的随口转词：锣鼓一打闹轰轰，门头上贴着个寿星翁，寿星翁底下四个字，福寿安康在当中，两片麒麟一起来，一片麒麟来祝寿，一片麒麟来送财，锣鼓一打格喳喳，大人侠子喜哈哈……忠仁过来，递上四块钱喜钱，几个人仍不走，遂又带上两包好烟，方才欢喜而去。
寿筵结束，撤去桌子，老寿星坐于堂屋正中，受众晚辈磕头跪拜礼。先是忠仁及士英文巧文翠文冬跪下，磕了三个头，忠仁说道：祝妈妈长命百岁。赵妈妈每人赏了一个红纸包子，文巧接过折开，一张崭新的五毛钱，士英道：你这么等不及呀。众人大笑。老二忠义一家四口亦跪下磕了头，忠义祝妈妈身体健康，福寿齐天。赵妈妈发了四个红包。老三忠礼两口子领着小雪文昊给赵妈妈拜寿，祝妈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赵妈妈同样发了四个红包，秀萍把四个红纸包子全都塞进小雪棉袄口袋里。轮到忠志一家，小丽着急没等忠志跪下，便按住大牛文兰跪下，嘴里念道：祝奶奶活一百二十岁，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赵妈妈笑嘻嘻地递过去四个红包。忠信跪下磕了三个头，大舅笑道：小五子，快些找丈人，你看哥哥们都是女人侠子一大趟，就你一个人。忠信道：我不是找的嘛，要找得到呀。无意间瞥了姑妈一眼。姑妈脸色有些僵硬。赵妈妈递给忠信两个红包，文巧眼尖，立即说道：奶奶偏心，我们都是一人一个，五爷两个。赵妈妈笑道：剩下来的全都给你。接下来是玉芳四口子，玉莲四口子，纷纷跪下磕了头，赵妈妈每人给了红包。其他的晚辈，加伟大井子侄女大兰小兰侄儿大刚等也都跪下磕了寿头。赵妈妈笑逐颜开，照理每人给了两个红纸包子，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一番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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