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早先便与沈节联系上的？他知道你的身份？”雍黎不太理解，平王与他之间的联系，但能让祝词收到消息便立刻匆忙先行入陈，由不得雍黎不多想一些。
“其实沈节算是大都府这些人中，唯一确确实实知道我还活着的人了。”既然今日已于雍黎说开了，祝词自然不会对她再隐瞒分毫，“当初建熙事变后，我能死里逃生，也得谢他两分。”
他道，“当年我逃出大都府，随母亲安排的老奴往边境去，好想办法逃出陈国去上璋，但中途不免还是遇到些搜查‘余孽’的队伍，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但每次也都只能躲藏。”
“有次在新姚，为了躲搜查的人，我装作乞丐藏在陋巷中，旁边是一处客栈的后墙。那时沈节因公事外出也恰好路过新姚，暂住的便是那处客栈。他那日推开窗户时看到了我，我也确认他认出了我。”
“后来搜查的人至这处客栈附近，连路都封了，我没办法再往旁处躲。我原以为他会叫破我身份，将我交出去，但他见了搜查的头领之后，那群人不过马马虎虎周围查看了一圈便离开了。”
“后来我离开陈国，数年之后也不知他哪里辗转得知我踪迹，让人联系到了我。当年他的那次遮掩回护，我也算承了他的情，他这些年的偶尔联系，纵然知道他或许是别有心思，但我却也未曾完全置之不理。”
祝词看向雍黎，笑意里颇有几分通透，“他既然主动找到我跟前，而近来两年我也渐渐发现，他能带给我朝中更准确的动向和消息，我便与他联系得多了些。他既想利用我，我亦想利用他，既然能相互利用何乐而不为呢？”
“原来如此。”雍黎听了这始末，算是明白了祝词的计划，“你是在沈节身上也颇有些安排，所以他被构陷，你便只得出手替他解决。”
“这下倒是清晰了，只是我没想到你是从沈节这边出手排布自己的势力，我原本在你来陈之前还想着，你会以什么身份来淌这趟浑水。”雍黎笑道。
“那么二位呢？”祝词看着雍黎，和在雍黎身侧怡然自坐着的谢岑，忽问了这么一句。
“各有所谋。”雍黎看了眼谢岑，又看向祝词，笑答，“殊途同归。”
祝词明白她这几个字的意思，也知道她背后的上璋和谢岑背后的长楚，在陈国这边都怀着同样的目的，他也并不欲多问，横竖一切未定，往后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便是他三人皆是筹谋周全而来，那谁又能保证此途中没有任何意外，而致最后的满盘皆输？
而一直沉默不言的谢岑，却突然上前来拉了拉雍黎，“我想与祝公子说两句话，你可否却外头略等等我们？”
雍黎诧异，她今日带谢岑过来同见祝词，无非是希望他们至少认识一下，确认一下彼此即便不是朋友，但也绝对不会是敌人的身份。在往后陈国的这场乱局中，至少在自己不在场的时候，他二人势力对上时，也不至于有刀戟相向两败俱伤的情况发生。他二人都是雍黎视若性命的挚友，她不愿看到混乱中因误会而产生的互相伤害和掣肘。
雍黎之苦心，乍然初见的二人，便已然心中一清二楚，也都感念她如此周全的情重。即便二人此刻不过仍是初见的些许陌生，和气度相当互有试探的隐隐对立，但二人也都明白，便是看着雍黎，他二人之间纵然成不了朋友，也绝对不能成为敌人。
雍黎却没想到谢岑提了这么个要求，明明这两人根本也没那么熟的。
她还未应答，却听谢岑又十分礼数周到地笑问了祝词一句，“不知祝公子可愿拨冗？”
雍黎看了眼祝词神色，见他点点头，便也没说什么，只道“我园子里头逛逛”，便出了门去。
“阁下避开凤归，要与我说何事？”祝词看着谢岑，虽表面如故，但心中防备更甚。
“来与你认个亲。”谢岑笑得若有深意，说的话却显得不大正经。
“认亲？我与你，我是陈国‘叛王’之后，你是上璋皇室宗亲，有何亲可认的？”祝词看他一眼，神色嘲讽。
“听闻阁下曾受教于玄珠先生门下，也是先生弟子。”谢岑似乎完全没注意到他露出的那丝嘲讽，淡淡道。
“你如何得知？”祝词惊异，他并不算得上是玄珠先生的嫡传弟子，不过得幸得先生教导的两年，只是当年先生是隐藏身份在边境住着的，甚至祝词自己也是后来才知道幼时交了自己几年的夫子，竟然是名动天下的玄珠先生。
“自然是听得先生所说。”谢岑一言解释，却起身微微朝祝词见了一礼，“你是先生弟子，说来也略长我几岁，便当得我称一声师兄了。”
“你？！”祝词这下是震惊了，“你的意思是……先生嫡传弟子四人，竟有一人是你？”
谢岑未曾说话，却显然是默认了。
祝词却微微沉默，他跟在先生身边学习的那两年，便只有他一人，虽说也知道先生有弟子几人且门生众多，即便偶尔也知道有人来拜见先生，但是他却从未得见过。况且除了上次在乌龙村，他已经是许多年未曾见过先生，自然也不是很清楚先生真正的弟子都是些什么身份。
只是也曾听说，那几人中，有一人早亡，一人叛离，剩下的便再无从得知了。而至今日才知，原来这位在天下都是颇有盛名的长楚南阳王殿下，或许才是先生传以衣钵，真正倾囊相授之人。他的少年成名，手段非凡，纵是天赋，或许也有先生的倾力之为。
祝词略一思索，显然是接受他所说的，只是言辞语气却依旧淡漠，“我不过是幼年得先生启蒙教导了几年，但我素来愚钝，未得先生半分真传，不敢称先生弟子，也不敢称南阳王殿下师兄。”
“阁下不必防范抗拒我如此。”谢岑一笑，“我避开凤归，是为了与你求一个合作。”
“愿闻其详。”祝词望着他，只觉得这人心思难以揣测。
但是祝词知道雍黎信任他看重他，即便其实内心并不愿与他多相与，但只这一个理由祝词怎么的也都会听他一言。
“我知道你我之间往后大约是要立场相对，既然未曾站在同一角度面对同一方向，那碰撞摩擦甚至争锋相对都不会少。既然如此，连同凤归在内，我三人，比之互为掣肘，莫若合作共赢。”谢岑慢慢道，“有些话，凤归在你我二人之间，既不可直接与我说，也不能直接与你说。所以莫若我来开这个口……往后，祝公子若有何不及手之处，可通个气，我愿从旁襄助。”
“这话不该是你这般立场该说的。”祝词略有些诧异谢岑如此的态度，又道，“看着你二人，我也略猜出你与凤归，长楚与上璋，大约是在陈国共谋之事。但这些，顾及这凤归的身份，我不能多问……但是你，你方才的那番话，是以何立场？代表的是你自己，还是连同你背后的长楚？”
“那便看你自己如何想了。”谢岑一笑，神色自若。
“请明说。”祝词并不愿与他说些似是而非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直接道。
“你若觉得我是以仅代表这个人的想法来与你说这番话，那我的立场便是凤归，所有一切唯以她为重罢了；你若觉得我以背后的长楚来与你说这番话，那我的立场便是长楚之利，我与你求合作，也但可在合作之后同你换好处。”谢岑说话始终是如此不疾不徐的模样，而祝词听来渐渐了然了他的心思。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祝词目光清亮，看着谢岑，一字字道，“你是不是心悦凤归？”
若非心悦于凤归，你又如何能为她筹谋至此。
他这一问一室静默。
谢岑未曾立刻回答，他看着祝词，忽然看到他背后半开的窗户，透过那半开的窗户，他看到院子中闲来慢慢踱步的雍黎。
许久之后，他温然一笑，尽是欢喜，也多郑重，“我深爱着她。”
他这一句不过五个字，却落地有声。
如此不避不闪的表达，却让祝词沉默了下去。
然后，他听到了谢岑反问自己的一句，“那么，你呢？”
那么，你呢？
那么，你呢？
那么，你呢？
这如此简单的一问，在祝词脑中如回声般慢慢散开去。
他抬起头，亦是不避不闪地看向谢岑，他道，“我亦爱她。”
他听得谢岑似乎轻轻吐出一口气，继续道，“我对她的爱，不比你轻，那是可以性命相付之重。我初见她时，她尚未满十岁，却有着不同于那个冷漠冰封的模样，而后来，我辗转跟在了她身边。我年长她十岁，算是看着她自幼长大，看着她一点点长高，看着她从少年时冷漠冰封的模样一点点长成如今尚且带着些鲜活气息的模样，看着她从手段稚嫩却极力周全到如今筹策老辣布局千里……我视她如挚友，如亲妹，如手足，那是比男女之爱更重几分的，也比某些血脉亲缘更重的，永不会背叛的的爱。”
“我母亲曾说，这世间残忍，血脉亲缘都不可尽信，但仍望着我还也能遇着温暖的人，也能温暖地过一生。”祝词忽然一笑，想起母亲此言，当初只以为是母亲无奈之言，今日却才知原来是如此美好的祝愿，他道，“而她，或许便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温暖了。”
祝词慢慢抓出当年的一些记忆，那些于他而言也是惨痛至极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倒也是平淡。
当年父王被剜心而死，王府被围，兄长于王府门前被乱刀砍死。而父王的心脏被人装在匣子里送到母亲跟前的时候，一直安静站在母亲身侧的他，却见母亲自始至终未曾落一滴泪。
明明家族倾覆，生死也不过一线，那时的他瞧着母亲的模样，却没有丝毫害怕。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装着父亲心脏的匣子，几乎齿碎眦裂，他恨不得将满心的仇恨烧成通天的大火，烧得那些那些人骨化飞灰。他提了刀想要冲出去，却被母亲拉住，至今日仍然记得那时母亲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阿蕴，母亲便不陪你走下去了。这世间残忍，血脉亲缘都不可尽信，但仍望着你往后一路，也能遇着温暖的人，也能温暖地过一生。”
那便是他对母亲最后的记忆了，那时母亲说完这句话，他便昏死过去。直到醒来时，他也不能动弹分毫，只能躺在一板车的尸体中，看着远处往日里飞檐斗拱檐牙高啄的德至王府冲天的火光，那也是他记忆里出生长大的德至王府最后的模样了。
后来他被丢在往不知何处的乱葬岗，母亲费尽心力安排出城的老仆找到了他。那老仆告诉他那晚两个姐姐也自缢身亡，而母亲抱着装着父亲心脏的那个匣子，朝着院中刀戟寒光的兵卫道，“有至宝欲献陛下，请求入宫。”
那些人便以为她不过是想求得一命，也都鄙夷德至王满门硬骨头，倒是这个王妃贪生怕死。便有欲向皇帝贪功逢迎的，便当真报了上去，而那皇帝竟然也当真同意了。
于是德至王妃便抱着丈夫的心脏，在万军瞩目中，踩过王府被鲜血浸润的金砖玉石，拖着沾满鲜血的裙摆走过大都府宽阔的长街，一步步往宫城走去。
她没有去见皇帝，而是上了城墙，北边的风吹得她头发散乱，她看着德至王府方向，忽然笑得凄厉，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匣子一跃而下，只留下最后一句泣血的诅咒，“我献给陛下的，是德至王府数百的亡魂和我给您的永生的诅咒！愿您早登极乐，永无轮回，沈氏国祚，百年而亡。”
……
祝词这一刻神思悠远，封存在记忆里的那些事情一点点自脑中而过，但是仿若只需那点温暖，便已然将往事之苦痛尽数抚平了去。
他看向也在看着自己的谢岑，然后转过身看着园中的雍黎，淡然一笑，“我也望着，她此生可得温暖，以温暖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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