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下高速,路旁的景象渐渐稀疏。宽阔的新马路两边,是大片待开发的空地、零散的厂房,以及远处成片新建的住宅楼。一种介于城乡之间的疏离感扑面而来。寇大彪觉得自己仿佛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前面路口,拐进去,靠边停。”元子方指着一条通向冷清厂房园区的新路。
寇大彪打了转向灯,小心地将低矮的跑车开进园区。里面道路空旷,多数厂房还空着。按元子方指示,他在一处僻静的平房前停稳。这平房外表普通,甚至有些简陋,但门窗却格外结实。
元子方下车,示意寇大彪跟上。他走到门前,掏出一串钥匙,熟练地开了锁。屋里别有洞天,装修得奢华而陌生,与外面的简陋截然不同。空气里混着新家具和某种熏香的味道。客厅很大,摆着欧式沙发和茶几,但空无一人,静悄悄的。
“你先坐这儿等我,我上去打个招呼。”元子方指了指沙发,自己转身上了二楼。
寇大彪没坐,开始打量四周。角落有个精致的吧台,客厅一侧竟放着几张绿色台面的桌子,上面摆着整齐的筹码。这一切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儿绝不是正经住处。白天,那些夜间活动的人大概还在楼上睡觉。
他下意识地踱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掀开窗帘一角。窗外是房子侧面用栅栏围起的一小片荒地,更远处毫无遮挡——竟是一片空旷的农田。午后的阳光下,田垄线条分明,留着去年收割后的稻茬,几只鸟雀零星起落。没有高楼,没有车流,只有一片寂静的、与他熟悉市区截然不同的土地。这陌生的景象没带来宁静,反而加深了他身在异地的孤立感,只想快点离开。
几分钟后,元子方从楼上下来。“走,兄弟,带你去尝尝松江的地道味道,就在附近。”他心情不错,领着寇大彪穿过宽敞却冷清的客厅,走向房子另一侧一扇不起眼的后门。
推开门,外面不是预想的荒草地,而是一条狭窄的、夹在两堵高墙之间的背阴小巷。巷子幽深潮湿,地面铺着凹凸不平的碎石板,与屋内的奢华形成强烈反差。元子方显然熟门熟路,毫不犹豫拐进去,寇大彪只好跟上。
他们在迷宫般的巷弄里七拐八绕,头顶是交错的电线和老旧飞檐,切割出一线天。四周异常安静,只听见两人的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市声。走了大概五六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他们竟从一个巷口直接钻进了热闹的古镇区域。青石板路两旁是白墙黛瓦的旧式民居,许多已改成店铺,挂着牌匾灯笼,游客三三两两,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元子方对这里了如指掌,脚步轻快,带寇大彪穿过主街,拐进一条稍僻静的岔路,在一家招牌古旧、门面不大的“泗泾酒家”前停下。“就这儿,”他掀开门帘,“别看门脸小,老字号,味道正。”
店内空间不大,摆着七八张方桌,午市高峰已过,只有零星几桌客人。跑堂的伙计似乎认得元子方,热情地引他们到靠窗的安静位置。点完几个家常菜,伙计上茶后退下。
小店安静下来,窗外是陌生的古镇街景。寇大彪握着温热的茶杯,看着对面气定神闲的元子方,终于压低声音问出憋了一路的疑问:“兄弟,那我等下怎么回去?”这七拐八绕的地方,他早已不辨方向。
元子方正用开水漫不经心地烫碗筷,头也没抬,无所谓地挥挥手:“急什么?难得出来,一起潇洒几天再回去,晚上我会安排。”语气轻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排感。
寇大彪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沉默地喝了口茶,目光转向窗外陌生的屋檐和行人,一种身不由己的漂浮感,沉沉地压了下来。
元子方拿起那张边角磨损的塑封菜单,随手点了几样,又特意招呼:“老板,再加两瓶石库门,烫一烫。”
系着油腻围裙的老板应声而去。寇大彪看着元子方熟练的做派,忍不住趁等菜的间隙压低声音问:“你现在……就在松江混了?”
元子方掏出烟,递一根给寇大彪,自己点上,吐个烟圈,才不紧不慢地说:“没,我还住杨浦那边。今天正好,上面叫我过来收辆车,”他用夹烟的手随意指了指园区的方向,“谁知你突然加我微信了。本来嘛,我打算找个代驾开回去的。”说得轻描淡写,像是机缘巧合下的顺手为之。
寇大彪眉头拧紧,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担忧:“你真的就准备……跟着他们干这个了?”
元子方嗤笑一声,胳膊搭在旁边椅背上,舒展开身体反问:“兄弟,你看我现在这样,不潇洒吗?不比外面上班强?”
寇大彪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觉得喉咙发紧,脸色也难看起来。正好老板端着烫好的黄酒和两个凉菜过来。元子方拿起粗陶酒壶,给两个小杯子斟满橙黄的酒液,推一杯到寇大彪面前。
“兄弟,”元子方端起自己那杯,语气稍正经了些,“我也想过你能干什么。你嘛,赌也不会,胆子也小,总不能真让你去当打手看场子。”他顿了顿,看着寇大彪,“不过,你好歹有驾照。别的不说,过来开开车,以后就跟着我跑跑腿、办办事。”
寇大彪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摇了摇头,声音干涩:“真的算了,兄弟。我还是……怕。”
元子方眉头立刻皱起,脸上那点故作的和气散了,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你真是……小农经济思想!怕什么?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要进去,也轮不到我们先进去!”
寇大彪双手握着温热的酒杯,内心挣扎得厉害:“算了,今天就不说这个了,就当咱们兄弟俩简单吃顿饭,行吗?”
“吃饭?”元子方像被这话刺了一下,声音提高,引得邻桌客人都侧目,他却浑然不觉或根本不在乎,“我让你自己出去混,你能找到什么门路?啊?现在我有这条路子,你还有什么好嫌弃的?你以为钱那么好赚?”
寇大彪被他咄咄逼人的语气激得抬头,眼中带着痛色:“王一!王一已经进去了!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怕?你们干这个,早晚要出事的!”
“那是他王一自己运气不好,点背!”元子方不屑地挥手,像赶苍蝇,“现在不是都搬到松江这边了吗?风头早过了!”
“兄弟,你也别干了,算我求你了,”寇大彪声音带着恳求,“我真怕有一天……”
“呸呸呸!”元子方猛地打断,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你他妈的乌鸦嘴,没一句好话!不干这个?难道回去找个班上,一个月挣那两三千块钱?够干什么?够买我这身衣服,还是够加刚才那辆车一箱油?”
“那也总比进去吃牢饭强!”寇大彪忍不住反驳,声音也带了火气。
这句话像点燃了元子方压着的怒火,他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盯住寇大彪,语速加快,话语像子弹般射出:
“兄弟,你现在还能靠靠父母,混一天算一天!那将来呢?啊?人一辈子,能翻身的机会就那么几次!眼睛一眨,我们他妈的都快三十岁了!人家老申、黄雷,家里有关系,能混个铁饭碗,他们就算不上班也饿不死!可我们呢?我们他妈的只能靠自己!”
他越说越激动,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着:“你不想多赚点钱?你甘心一辈子就当个窝囊废,让人看不起吗?”
“人生不博,怎么可能翻身?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想着带你一起混。”
寇大彪被这一连串质问砸得哑口无言,只能沉默地低下头,望着杯中浑浊的黄酒,胸中翻涌着焦虑与茫然。过去,他总忍不住怀疑元子方,怕对方算计自己的钱。可此刻,他却从元子方那嚣张的语气里,听出一丝近乎可笑的真诚。或许,元子方是真把他当兄弟,那些“带你发财”的话,也并非全是空谈。
是跟着元子方铤而走险搏一把,还是干脆地拒绝?
面对这样违法乱纪的诱惑,他本该毫不犹豫地说不。可为什么仍在犹豫?说到底,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赌博这一行,来钱确实快。可万一哪天被一锅端,他这个开车的真能全身而退吗?
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不搏,又怎么可能翻身?可他敢去搏一把吗?今天,当他踏进那间房时,其实他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他根本没那个胆量,此刻,寇大彪才明白,自己其实就是个彻彻底底的懦夫。
元子方嘬完最后一口烟,把烟蒂摁灭在廉价的烟灰缸里,抬起眼,目光里有一种寇大彪从未见过的、混合着失望和居高临下的神色。
“兄弟,”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不像,“你也成熟了。别再去打那个刚度游戏了。男人最大的任务就是赚钱。”
寇大彪不敢看他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杯沿,感觉那点可怜的决心正在对方的话语里一点点消融。他知道不能再听下去,这些声音像糖浆,黏糊糊地要把人拖进深渊。他几乎是嗫嚅着,给自己找了一个最不堪的借口:“我开车不行的,前面我开的自己都害怕。”
“切。”元子方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短促的音节,身体向后靠去,双臂抱在胸前,脸上的最后一点温度也褪尽了。“那我也无话可说了。”他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听不出惋惜,只有彻底的不耐烦和放弃,“那你以后可别怪我没给过你机会。”
“我只想糊里糊涂混日子。”寇大彪把头埋得更低,声音轻得像是对自己说的。
“哼,你真是玩游戏玩傻掉了。”元子方摆了摆手,像是要挥开眼前一团令人厌烦的空气,也像是要彻底斩断某种牵连。“行吧,你要这样就这样,我们以后还是兄弟,”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每个字都像小石子一样砸下来,“只不过我不会再和你提什么赚钱的事。”
这顿饭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中草草结束。元子方招手买单,钞票拍在桌上的声音格外清晰。他随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角的倦意混着一丝烦躁,站起身道:“走,现在我们去浴室休息会,睡个午觉,晚上再说。”
寇大彪感到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喘不过气来。他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脱口而出:“兄弟,我……我先回去了。”
元子方脚步一顿,侧过头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让你在这里玩几天,你也害怕?” 他没等寇大彪辩解,便从皮夹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塞了过来,“拿去,这个钱你打车回去。真受不了你,搞得像我逼你上刑场一样。”
寇大彪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拒绝,元子方的眉头立刻皱紧,不耐烦地打断:“别跟我来这套了,我还不晓得你的逼样?节约得要死。从这儿打车回市区得小两百,让你自己出,你不得心疼死?”
寇大彪的手僵在半空,最终,还是皱着眉,犹豫地接过了那两张带着体温的纸币。就在他手指触碰到钱的瞬间,元子方的眼神骤然变了,之前的不耐和讥诮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灼人的严肃,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出来的:
“寇大彪,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觉得我在瞎搞。”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钉进寇大彪眼里,“但这一次,不一样。不止是你,我会让所有人都看到,我元子方,能混出个人样来。”
这突如其来的宣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砸得寇大彪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不是不相信,只是……可那些纷乱的理由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含糊的:“兄……弟……”
元子方似乎耗尽了对他的最后一点耐心,疲惫地摆了摆手,抬手指向远处一个挂着旅馆招牌的巷口:“喏,看到没?那里门口经常有擦头等生意,你去那边打车就行。”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语气里带着彻底的疏离,“我真的吃不消了,要先去睡了。你……自己路上当心。”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留恋,转身朝着与旅馆相反的方向,径直走入古镇深处交错的小巷阴影里,很快消失了踪影。寇大彪捏着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独自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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