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了。
王二毛一背手先把公文包拿在手里，然后才能直起腰来，一手扶着台柱上的石膏线，顺手把公文包搁在上面。
这时，场内早已恢复了秩序，小白相他们被人领了出去，门也重新关上了，友梅厅里就只剩下舞台这边亮如白昼。
台上的歌声停了，学生们却没散，依旧站得笔直。最前面的那个指挥回过身来，眼睛看着舞台中央。中间的那排桌子后面，几个大佬都已看完了文件，又重新规整到了一沓，堆在居中那张空桌的一角。大家都没说话，有人笼着袖子倚在椅背上，有人双手架在桌上单手扶着头，唯有坐在最右侧的那个中年男人，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搭在腿上，人已经转了过来，直面着对方，怒目而视。
王二毛现在所处的位置，完全看不到台上的情况，粗大的台柱既帮他挡了别人的察觉，也同时限制了他的视线。好在距离已经足够近了，台上的任何声音都能听得清楚，得失相较，好像还是赚了。毕竟么，不是所有人的发言都会用到麦克风，在这种时候，听得清比看得见更重要些。
台上有个浑厚的男声说了话。
“西谛兄，有什么想法自然可以畅所欲言，不必动怒嘛。大家都是为了安定团结，你我现在，总不能算是敌对阵营吧？”
这番话里自带立场，王二毛虽看不见，也知道这人应该就是文化部的那个副部长张光年，只是话里带出的西谛是谁，因为看不见，所以暂时联系不起来。
就听有人轻轻哼了一声，然后说了句：“为虎作伥，沐猴而冠！”
这两个词，王二毛只能听懂前一个，知道是句骂人的话，但在台上，却是猛然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这其中讥讽的含义不言自明，搞得他好想伸出头去看一眼那个张光年现在的表情。
没想到这个张光年涵养功夫倒是挺好，等了一阵笑声过后，居然轻轻叹了一声。
“到了此时此境，去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寒窗苦读，忠臣孝子，铮铮傲骨，碧血丹心！我也是个读书人，又岂会不知这些道理？西谛兄，我也想奉劝你一句：口舌为箭，以笔作刀，不如实实在在为百姓谋点福祉。你所谓的刀，既伤不了伪君子，也砍不到真小人，你所谓的箭，字字句句，能戳中的，也只能是内有良知的人。扪心自问，这些人里，又有哪个会是你的敌人？”
这话挺高级，顿时把台上的那些人都给绕了进去，大家止住了笑，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王二毛这种半吊子水平更是白给，他听着听着，居然联想到了刘铭达，这个张光年难道也是苦心孤诣，为民而跪？
只是台下自有那些个不买账的，任你说得天花乱坠，但屁股总是摆在那边，立刻便有人鼓噪起来。
“汉奸就是汉奸！闲话讲得再漂亮，屁眼总是黑的！”
“西谛先生！不要中了这只老棺材的迷魂汤，他算啥个东西？老底子无非是靠打压西冷印社弄了点小名气，蒋光榔头拿他当典型，提拔，升官，带去重庆。侬看他现在，像啥个东西？恶人不做，好狗不当，跑来这里当条东洋狗！”
“汉奸心里还有良知？我策那…… 这种话听了太恶心！”
“西谛兄！跟这种戆憋样子废什么话，让他们主人出来讲话，否则讲了也是白讲！”
……
台下你一句我一句，这话越说越是过火。
一开始还是前两排的人在那里有事说事，后来逐渐不对了，坐在后面的人根本听不到台上说了什么，但张光年这个大汉奸总是认得，何况前两排帮腔的总归都是自己人，那就说什么都是对的。听他们开骂，那还有什么可说的？一时间，嘘声四起，场子里面顿时沸了。
王二毛经历过这种场面。
任何形式的开大会，都免不了出现这种情况，有那些秩序好的，自然可以有点效率，但大多时候，都是越开越失控的。
他只是没想到，原来文化人骂起人来也能这么脏，不是有谁说过，书读多了就可以骂人不带脏字的吗？
好在台上的人并没回应，一阵喧哗过后，三五分钟也就停了。
这时，张光年这边才又开了口。
“西谛兄，我们现在各坐一边，这没办法，相互理解只是体面，当不得真也当不得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总是要办的，僵着顶着，没意义。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条件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出来，在我责权之内的，总还有个商量的余地。”
这次，那个西谛兄倒是马上接了口。
“这份文件送错地方了。我可以指点你一下，汾阳路出门右转，三百米不到，就是马捷礼的总董府邸。”
马捷礼就是法租界里现任的总董，这个王二毛知道。
就听张光年哈哈一笑，“西谛兄，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难不成会觉得这份文件他没看过？”
“那我就要来跟你论一论这个道理了！”
那个西谛兄口风不善，接下来的话像是连珠似的倒了出来。
“法租界里遵循的是哪国的法律？法租界里的人是受哪国的法律保护？你们南京…… 就算是个偏安政府，有什么资格跑来法租界里抓人？马捷礼看没看过重要吗？他是有签字还是有批文？巡捕房里有哪一个是来配合你们跨境行动的？这文件上面罗织的罪名，有哪一条哪一款在治安条例上面有所体现？”
这洋洋洒洒一堆质问，又引得台下一阵叫好。
不料这个张光年完全没有正面回答，反而突兀地问了句像似毫不相关的话。
“西谛兄，你认为处理这样的事情，是要依照法条好呢？还是依照人情好？”
“什么意思？”
“很简单！这件事情，今天不办，明天也可以不办，你我总是同胞，总还是想要这些人有个好的结果。但你有没有想过，到了半年之后，一年之后呢？到时候总会有人来办，未必就是你我，也未必就是这个章程！我南京政府…… 好吧，就如你所讲的，我们一个偏安政府。那么你认为是在我们的框架之内办事好呢？还是在其他人的框架之内办事好？”
这话说得很复杂，王二毛在脑子里面转了个圈，这才明白。
“哼！半年一年，你也未必就能笃定！”
“那就来试试看！你是觉得有把握说服他们离开上海，还是觉得以你的能力有把握护住他们的周全？有句话，很浅显的道理，无法承担就不要揽责！这件事情，我劝你还是让他们自己来做选择。我张光年今天称你一声西谛兄，那是敬你无私为公，但要讲到能力，你就只是一个书生…… 而已！”
这话说完，台上顿时静了下来，而在台下，却是已经嘘声一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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