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极感性的动物，哪怕就是在自然界里。
具备高度智慧并且拥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人类，比起那些凭借天性本能的猛兽凶禽要可怕得多。
飞蛾扑火，不是因为它的冲动，春蚕吐丝，也不是因为它的毅力和坚持，而人类，却可以做出远比这些更为疯狂十倍百倍的事情。
无惧生死！
无畏艰难！
无可阻挡！
……
理由便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子愿意！
愚公要去移山，不是因为他傻，搬个家就行了，难道他不懂吗？
精卫要去填海，夸父要去逐日，嫦娥要去奔月……
中华大地的文明已经传承了千年万年，无数的古老传说都只会告诉你一个道理，一个人的心底如果没有存着那股子气，那就不配在这世上做人！
这不是技巧，而是根本。
妥协、隐忍、周旋……
变通、调整、自知……
当你呱呱坠地，在这人世间学会种种生存技巧之后，老祖宗们还是会要告诉你，无论在何时何地，最后能跟你一起撑下去的，也就只有那股子气！
很难用一个准确的词汇来表达它究竟是个什么。
骨气？血性？
听上去似乎都能有那么一些意思，但总感觉还不够。
……
张光年说出那番话来，自然有他内在的道理。
这种时候无所谓立场，现实是拿来考量，不是用来争辩的。台上的那些人，正在想方设法使用他们的技巧来应对这残酷的现实。
但在台下，没有那么多技巧的人，或者说是那些不想考虑使用任何技巧的人，在他的这番话说完之后，便被彻底激怒了。
“拿马只畜生啊！啥人跟侬半年一年？来来来，阿拉今朝就来现开销！”
“西谛兄！听他讲的狗屁话！有一天算一天，除非阿拉上海人死光了，否则……”
“狗汉奸！侬策那是吃污长大的……”
……
群情激愤，越说越是上头，有几个按耐不住的，早都已经冲到台边，撸起袖子指着人家的鼻子破口大骂。
这次，不拦着点是不行了。
吴四宝跟小滕弘一分别朝手下人使了眼色，原本站在他们身后的日本宪兵和76号的便衣纷纷抢到台前，没亮家什，也不回嘴，就是直直站成一排，向下看着，将两边的视线做了简单的格挡。
王二毛看不到台上，听声音，料想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应该集中在台前对峙的双方，正好借此机会从后面窥探一下台上的状况。但当他刚一起念，还没动呢，就发觉前方左侧，从观众席的方向，有一声极细微的破风声响。
我擦！
好在他这时正凝神贯注地用耳朵在听，要搁平时，哪里会有可能听到？
被人发现了！
他完全来不及多想，听风辩位，这东西不大，却是直奔坐下的墙面而来。
这要打中还能得了？
他本能的缩手卷袖微微探身往下一兜。
嘿！接住了！
就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居然弄出一身的白毛汗。
他不敢再有大的动作，尽量保持姿势不变，两只眼睛迅速在对应方向上找了一圈，就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完全没有任何线索。他又用手隔着袖管捏了捏，再掂了掂，这是什么？
咦？
一颗蜡丸！
张友庭？
不对啊！
这个家伙早就去了前排，也不是这个方向。
他翻过袖子仔细看，不禁愣住。
本门的！
青山特有的“山”字标记！
……
周围的一切，忽然之间，仿佛不存在了。
观众席里的群情激愤，台上台下的剑拔弩张，甚至于那一浪高过一浪的鼎沸的人声，这时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时空的事情。
王二毛感觉自己的脑子也像是忽然停止了转动，他只是机械地，习惯性地，轻轻把蜡丸捏碎。
里面是空的！
……
在青山门的密语之中，除了手势，还有一个另外，那就是空心蜡丸。
而空心蜡丸的解语就是：什么都别做，马上走！
王二毛跟着师父学艺十年，最后三年练的，就是个“转”字。所谓转，是指同门之间打配合打掩护，做套子、放钩子、定凯子，人前人后隔墙有耳，用的便都是密语。但这种空心蜡丸他们却从没用过，因为师父说过：青山的人，不会轻言放弃，一旦有人用了，那就是有人准备死了。
王二毛现在脑子里“嗡嗡”的。
是谁打算要死？
老狐狸？死胖子？雕像？
神经病啊！
人呢？
老狐狸和死胖子现在顶多是在重华新村里被自己放了鸽子，雕像虽是在这附近，但他跟日本人不是一伙儿的吗？死个屁啊？
他这时完全忘了这颗蜡丸的解语，又抬头强迫自己仔仔细细看了一圈那边的观众席。
没有任何一个哪怕是身形上有那么一丁点像的！
……
就在这时，台上的麦克风忽然响了，一个有点沙哑的男声说了话。
“大家先冷静一下…… 请各位都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这人话不多，却是挺有效果，台下的声音一下子小了，隔了仅有半分钟不到，观众席里的喧哗声和嘘声也都停了，人们切切搓搓小声相互劝着，各自重新回了自己的位子。
“各位同胞，各位同仁，大家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也请大家给予我们最最基本的信任，信任我们这些人，能够代表大家的想法，也能办好该办的事。”
这人不是上海口音，像是浙江的，话里软中带硬，听上去很客气，细品之下却还略含了一些责备的意思。台下坐的大部分都是读书人，还有就是一些社会上的流氓混混，反正都是人精，又有谁会听不懂呢？这番火候分寸一捏，先将坐下的撤了火，又将重点重新拉回到了事情的本身。这种水平，不是一般人。
就听他继续往下讲。
“接下来，我想先定两个规矩，希望大家能够遵守。第一，台上讲话，是公无私，发言的人，用这只麦克风让所有人都能清楚听到，不能有所歧义，不能隐晦含糊，就算交易，也是堂堂正正，可见青天白日。”
这话一说，台下一片叫好声，台上的张光年等人也没吭声，算是默认。
“第二，台上讲话，台下不能打断，不要起哄。老夫等人，比不得你们年纪轻，风烛残力，总还要费尽心思筹算周全，希望大家体谅。”
这回，全场都不能做声了。有几个想要叫好的，也都只能各自摒牢，天晓得叫好算不算是起哄？大家都不响的时候，谁要冷不丁的来一嗓子，那就是喝倒彩了。
那人稍稍等了片刻，没人反对，才又往下继续。
“张部长刚刚讲的这些话，有人听清了，有人没听清，这不重要。以我个人的理解，至少表达了他的观点他的态度。那我就再来明确一下：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是迟早要办，现在办可以讲点人情，有商量，以后办就是不讲人情，没商量。是吧？”
“是！”
“那就好！张部长今次跨境办案，总是公事，我们也会认真对待。俗话讲，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老夫这就跟你来打个商量。名单上的十七个人我们看了，这其中有九个是我的学生，有四个是咏霓兄的高足，其余的那四个，可能也到暨南来听过我的课。唉，误人子弟啊！”
暨南大学？
是何炳松何校长吗？
王二毛小时候见过这个人，这人跟师父的关系可不一般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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