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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9章 宗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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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别鸣谢:tijin送出的大神认证,本章九千字,特此加更!>

王修在校场立了许久,深吸一口气,抬眼望了望日头,见午时已到,眼眸骤冷,周身杀气陡然而出。

恰在此时,一个五短身材的倭人快步奔来,脚步却快得惊人。

他行至王修身后,躬身恭敬道:“主子,德川家的大小姐千代姬到了,说是要见您,此刻正在门外候着。”

“哼,德川直政还是这般胆小怕事。”王修轻嗤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既要保儿子性命,又不敢派嫡子前来,这么多年过去,竟是半分长进也无。”

说罢,她整了整精神,当先迈开脚步,往门外走去。

行至门首,日光正盛,王修略眯了眯眼,便见阶下立着一女子。

这德川千代姬身量不高,却极为匀停,着一身素面墨青吴服,料子是极上乘的越后缩缅,隐隐流动着水波暗纹。乌发如云,梳着繁复的“胜山髷”,斜簪一支点翠嵌红宝的凤凰步摇,那凤凰口中衔下的珠串,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摇曳,折射出冷硬的光芒。

最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瞳仁极黑极深,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古井,幽光流转间,偶有锐利如针尖般的寒芒一闪即逝,旋即便被沉沉的平静覆盖。

她面上敷着薄薄的宫粉,唇点得极艳,是那种熟透了的山茶红,衬得一张瓜子脸愈发苍白,倒显出几分惊心动魄的艳与冷。脖颈修长,姿态端凝,双手交叠于腹前,指节却绷得有些紧。

王修心中暗忖,这哪是当年平安京里怯生生的小千代?分明是把裹着锦绣的利刃,刀锋虽藏,煞气已浸透了骨髓。

德川千代姬亦在打量王修。眼前这女子,大概就是密信中所说的大华镇南侯杨炯的少夫人。

德川千代姬眸光上下游移,见期身姿高挑,体态风流,一袭玄衣更衬得肤光胜雪,面上神情是说不出的倦怠慵懒,仿佛对世间万物都提不起兴致,偏那眸光深处,又似有千年古潭,深不见底,偶尔流转,便带出慑人的威棱。

这通身的气派,非关富贵,而是一种久居人上、执掌生杀磨砺出的从容,一种看透世情后的倦怠与漠然。

千代姬只觉得此人眉目间依稀有些极遥远的熟悉之感,却如雾里看花,如何也抓不住那飘忽的旧影。

王修见她发怔,唇角笑意加深,缓步上前,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小千代,不认识姐姐了?”

千代姬心头一跳,这称呼多少年未曾入耳?

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面上只浮起恰到好处的疑惑:“夫人恕罪,难道我们有旧?”

王修不答,只轻轻一摆手,示意她同行,便自顾自转身,沿着明石城刚清扫过的街道悠然踱步。

她语声闲适,如同旧友叙话:“咱们都多久没见了?小时候在平安京皇城,那株据说活了三百年的垂枝樱底下,不是还学着大人的模样,折了樱枝插在鬓边,傻乎乎地说,将来定要寻个比春日大明神还俊朗的如意郎君么?”

王修说着,侧眸瞥了千代姬一眼,眼波流转间,慵懒里带着促狭。

德川千代姬如遭雷击,猛地顿住脚步,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轰然倒流。

她死死盯着王修那张在日光下显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呼:“你……你是杨家少夫人?你怎会知道这些?你究竟是谁?!”

王修停下脚步,回眸一笑,那笑容在暖阳下竟有几分璀璨夺目,慵懒尽去,只余下清冽的坦然:“我是杨家少夫人,也是一条修子。”

声调不高,却如金玉坠地,字字千钧。

“修……修子姐姐?!”千代姬倒抽一口冷气,脚下踉跄半步,若非强自镇定,几乎要软倒。

她难以置信地盯住王修的眉眼,那被岁月与风霜、被慵懒与威仪覆盖的轮廓,一点一点,终于与记忆深处那个模糊却华贵的身影重合。

藤原氏主脉的贵女,天皇陛下的长公主,那个据传早已夭亡于深宫的一条修子?

她竟活着,竟还成了大华镇南侯杨炯的妻子!竟带着那支横扫天下、令人闻风丧胆的麟嘉卫,回到了倭国!还……还擒了自己的弟弟扉廉!

无数个念头、无数个疑问在千代姬脑中疯狂炸开,搅得她心神俱震,一时间竟哑口无言,只觉手脚冰凉。

王修却已收回目光,仿佛方才只是随口道出一件寻常旧事,复又款款前行,步履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额角渗出细密的香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更添几分病弱的楚楚风致。

她不再看千代姬,只随意指点着街景,语声恢复了那特有的倦怠:“瞧瞧,这明石城,如今怎样?”

德川千代姬强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深吸一口气,勉力跟上王修的步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眼前景象所摄。

这明石城她再熟悉不过,往日街道污秽,饿殍倒毙于阴沟旁亦无人收殓,浪人武士横行无忌,稍有不如意便拔刀相向,贫民乞丐瑟缩于角落,眼神空洞麻木如待宰羔羊,空气中弥漫着绝望与死气。

可如今,街道虽谈不上焕然一新,却已少见刺目的污秽。两旁低矮的屋舍前,竟有妇人抱着婴孩在门口晒太阳,孩童们虽仍面黄肌瘦,却敢在巷口追逐嬉戏,发出几声虽微弱却真实的欢笑。

见到巡街的麟嘉卫走过,百姓们眼中仍有深刻的畏惧,迅速低头避让,但那畏缩里,少了几分彻底的绝望死寂,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对未知未来的观望,甚至偶有老者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更不见往日常见的浪人武士当街斗殴、欺压良善的景象。

“这……”千代姬心中惊涛骇浪更甚。

这修子姐姐,究竟施了什么妖法?她竟能让一座濒死的城池,如此迅速地透出一股近乎荒谬的“生”气?

这与她记忆中的修子公主,那个养在深宫、金尊玉贵却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的小女孩,简直判若云泥。她到底想做什么?以公主之尊,引外敌攻伐母国?

千般疑惑,万种揣测在千代姬心中翻滚。但她毕竟久历风浪,深知此刻谁先露怯,谁便失了谈判的先机。

既然王修不疾不徐地闲逛,她也只能按下心中惊涛,面上竭力维持着世家贵女应有的端雅沉静,默然跟随,一双幽深的眸子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周遭一切细微变化,不肯放过王修任何一个表情。

正行间,前方街角拐出一队巡城士卒。五人一列,步伐铿锵,整齐划一。

只见其人人身着醒目的赤红麒麟服,外罩打磨得锃亮的精铁锁环甲,阳光照耀下,甲片鳞光流动,映得人须眉皆赤。腰悬三尺余长的雁翎腰刀,刀鞘漆黑,透着沉沉的杀气。

更令人侧目的是,每人左大腿外侧都牢牢绑缚着一具造型奇特的劲弩,弩身线条冷硬流畅,通体黝黑,望之令人心悸;背后则斜挎着一个同样黝黑的长条形皮套,皮套口隐约可见某种精铁铸造的管状物,幽深冰冷,散发着一种纯粹致命的凶戾气息。

五人见到王修,齐刷刷停步,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个人。

为首队长右手握拳,“砰”一声重重叩击左胸甲胄,发出沉闷的金铁交鸣之声,其余四人紧随其后,动作分毫不差。

五人目光灼灼,齐声喝道:“少夫人好!”

那声音洪亮干脆,带着发自肺腑的敬重与热忱,绝非敷衍的军礼。

王修停步,面上那层慵懒倦怠似乎被这声问候驱散了些许,唇角扬起一抹真切的弧度。她亦抬起右手,动作并不刚猛,却带着行云流水般的利落潇洒,轻轻在胸前回了一礼:“弟兄们辛苦。巡城仔细些,有不开眼的不要客气,这些人做奴隶惯了,一时间让他们当人,反而会生出些不知所谓的臭虫,莫要心慈手软。”

“谨遵少夫人令!”五人再次齐声应答,声震街衢。

目光掠过王修身侧的德川千代姬时,锐利如刀锋,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告,旋即便收回,目不斜视,迈着坚定的步伐继续巡行而去。

那股百战余生的铁血煞气,那视千军万马如无物的睥睨雄姿,让千代姬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便是名震天下的麟嘉卫?倭国诸藩引以为傲的精锐武士,在这支军队面前,恐怕连土鸡瓦狗都不如。

正惊骇间,一阵少年人特有的、略显莽撞的嬉笑声由远及近。

循声看去,只见三个身着同样赤红麒麟战袍、但面容犹带稚气的年轻士兵从另一条巷子里兴冲冲跑来,边跑边互相推搡笑闹。

待转过弯看见王修,三人顿时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笑容僵在脸上,旋即又爆发出更大的惊喜,小跑着冲了过来。

当先一个年纪最轻、约莫十六七岁的黑瘦少年,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

他有些局促地在衣袍下摆使劲擦了擦手,这才小心翼翼地解开衣襟前兜,露出里面一堆青黄相间、圆溜溜的野果子。

他献宝似的捧到王修面前,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清亮:“少夫人!少夫人!您快尝尝这个!俺们刚在城西头野地里寻着的,酸甜酸甜,解渴得很,给您挑最大最红的!”

王修目光落在那野果上,微微一怔,随即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如春花乍放,慵懒尽消,透出几分罕见的明媚。

她伸出手,指尖白皙得近乎透明,在那少年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记,笑骂道:“小春子,你个傻小子!这是山丁子!看着像果子,实则酸涩无比,吃多了胃里翻江倒海,肠子都能绞成一团。更兼那野地里毒蛇虫豸出没,沾了涎沫毒液也未可知。你们几个,真是胆子大,野外的东西都敢随便吃!”

那名叫小春子的少年一听,脸“唰”地白了,捧着果子的手都抖了起来,看着怀里原本可爱的果子如同见了毒蝎,结结巴巴:“啊?这……这……少夫人,俺们不知道啊,这可咋办?俺们刚才都尝了。”

王修见他吓得够呛,眼中笑意更深,她伸出那玉雕般的手指,随意从那堆青果中拈起一颗最小的,看也不看便放入口中,贝齿轻咬,细细咀嚼了几下,脸上竟露出一丝追忆的神色,轻叹道:“嗯!是有点甜,还带点涩。倒是小时候的味道,很久没尝过了。”

三个少年见少夫人不仅没怪罪,还亲自尝了果子,脸上顿时又绽开傻乎乎的笑容,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王修却敛了笑容,温言道:“这些野果,多是穷苦人饿极了才拿来充饥吊命,或是实在无路可走时,用来解脱的。倭国地气湿热,毒虫蛇蚁、毒草毒果极多,便是寻常果子,也未必干净。

你们日后切不可再如此莽撞,胡乱采摘入口。性命要紧,你们侯爷还等着你们一个个全须全尾地回长安呢!”

她语气转柔,满是关切,“赶紧去圆觉寺吧,伙房今日熬了甜汤,还备下了些倭国当季的果蔬,比这野果子强上百倍。去晚了,可就被那些老兵都抢光喽!”

三个少年一听有正经果子吃,还是少夫人特意吩咐的,眼睛都亮了,方才的惊吓早抛到九霄云外。

三人立刻挺直腰板,学着老兵的样子,“啪”地一个立正,右拳重重捶胸,齐声吼道:“谢少夫人!俺们这就去!”

声音洪亮,充满朝气。

行礼完毕,三人如同撒欢的小马驹,嘻嘻哈哈地朝圆觉寺方向跑去。

这一番生动鲜活的情景,从头至尾被德川千代姬尽收眼底。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波澜迭起。

麟嘉卫对这位少夫人的敬爱拥戴,绝非仅因她是杨炯之妻,更源于她自身的某种力量。那份在慵懒威仪之下自然流露的、对普通士卒的关切与亲和,是她从未在倭国任何一位高高在上的大名或将军身上见过的。

待那三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千代姬才轻轻吸了口气,唇边泛起一丝复杂难辨的笑意:“看来当年在平安京樱树下,咱们姐妹们嬉笑间许下的戏言,倒是姐姐你最先实现了。不但嫁给了名动天下的镇南侯,更能在这虎狼之师中赢得如此威望,令行禁止,上下归心,妹妹真是佩服得紧。”

她语带试探,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王修的面庞。

王修闻言,侧过脸,日光勾勒着她精致的下颌线,那双慵懒的眸子带着几分促狭看向千代姬:“哦?小千代生得这般花容月貌,气度更胜往昔,难道竟还没有觅得心仪的如意郎君?莫非是眼光太高,看不上这倭国的少年俊彦?”

德川千代姬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怨怼,似不甘,又似冰冷的算计。

她面上笑容不减,却巧妙地避开了这话题,目光转向街头巷尾那些如标枪般挺立、目光如炬巡逻的赤红身影,声音沉静下来:“姐姐的威风,小妹今日算是领教了。却不知姐姐特意唤小妹前来这明石城,究竟所为何事?总不至于是为了叙这隔了十几载的姐妹旧情吧?”

王修见她终于按捺不住,唇角那抹慵懒的笑意倏然转冷,她缓缓转过身,正面对着德川千代姬,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直刺对方眼底。

午后的阳光在她衣袍上跳跃,却驱不散她周身骤然腾起的凛冽寒意。

王修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柔,却字字如重锤,狠狠砸在千代姬的心头:

“你说……”她微微歪了歪头,仿佛在问一个极寻常的问题,“我这三千麟嘉卫,若挥师直指平安京,踏破皇宫,需要几日?”

德川千代姬浑身剧震,饶是她心机深沉,城府如渊,也被这石破天惊、大逆不道之言骇得面色煞白,瞳孔骤然缩紧如针尖。

她几乎是失声惊呼:“姐姐!你……你可是公主!是天皇血脉!怎能……怎能引外兵攻伐神京?!这岂非……岂非……”

后面的话,她哽在喉头,惊骇得说不下去。

王修嘴角噙着的那抹冷笑更深了,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残酷:“这你无需操心。我只问你,平安京比之西夏兴庆府、辽国析津府、金国上京府如何?”

千代姬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面上恢复了几分世家女的镇定,垂下眼帘,语声刻意带上一丝谦卑:“恕小妹愚钝,从未踏足过那些煌煌巨城,实在无从比较,更不敢妄加揣测。”

王修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坠地:“那我告诉你。快则五日,慢则七日。平安京必破!”

“呵!”德川千代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再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冷笑,“姐姐好大的口气!纵是麟嘉卫天兵神将,可此地是倭国,明石城距姬路城尚有一日半脚程。姬路之后,便是摄津,那里是藤原氏经营百年的根本重地,数万藤原精兵扼守各处险关要隘,山高林密,沟壑纵横。

纵使姐姐能一路血战杀到平安京城下,麾下还能剩下几人?平安京内,更有天皇陛下亲掌的数万近卫禁军。姐姐莫非以为,凭这三千之众,真能撼动神京根基?未免,太过儿戏了!”

王修静静地听着,脸上那抹讥诮的笑意始终未散。

待千代姬说完,她才轻轻摇头,那慵懒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种居高临下的、近乎怜悯的嘲讽:“知道你们德川家为何世代被藤原家压得抬不起头,永远只能屈居第二,做个跑船运的‘御用商人’吗?”

她不等千代姬回答,声音陡然转厉:“就因为你们德川家,永远只会守着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守着那几条海船的老本,坐井观天,鼠目寸光。

而藤原氏,哪怕再龌龊不堪,至少他们知道要睁眼看世界,知道勾结外域强援,借势压人。一个所谓的‘航运特许权’,就卡得你们德川家几十年翻不了身,真是可笑到了极点。

今日,姐姐就让你这井底之蛙,开开眼界!”

话音未落,王修已霍然转身,不再看千代姬变得极为难看的脸,径直朝着明石城西北角一处偏僻的旧校场走去。

她的步伐依旧带着那种病弱的虚浮,香汗已微微湿了鬓角,但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踏得无比坚定。

德川千代姬心中惊疑不定,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她咬咬牙,紧随其后。倒要看看,这位修子姐姐,能拿出什么“开眼”的东西。

旧校场空旷,地面坑洼不平,杂草丛生。场边原有一座废弃的土石箭楼,高约三丈,由巨大的条石和夯土垒成,虽已残破,却依旧显得坚固厚实,是旧时守军了望御敌之所。

此刻,箭楼前约三百步处,赫然架设着数尊庞然巨物。

那物事通体由沉沉的玄铁铸就,粗壮的炮管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寒光,炮身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底座深深嵌入地面,带着一种沉默的、令人心悸的凶戾气息。

每尊巨炮旁,肃立着数名赤甲麟嘉卫士兵。更远处,还有十数尊稍小些、但同样狰狞的炮口,森然排列,瞄准着不同的方向。

王修走到场边一处临时搭起的简易木台旁站定,对一名肃立的军官微微颔首。

那军官得令,猛地举起手中一面小小的赤红旗帜,用力挥下。

“预备!装填!”号令声刺破寂静。

只见炮手动作迅捷如电,一人以长柄药勺将定量火药从炮口灌入,另一人紧随其后,用裹着湿布的推杆将药压实。

接着,一颗颗沉重无比、打磨光滑的铸铁实心弹被合力抱起,塞入炮口,再用推杆死死顶入药室深处。整个流程娴熟无比,配合异常默契。

“瞄准——!”军官的旗帜再次挥动,指向那座孤零零矗立的箭楼。

炮手们飞快地转动炮尾的螺旋调节装置,粗大的炮管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缓缓调整着仰角。

千代姬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她虽未见过此物,但直觉告诉她,这定然不是寻常物事。

“放——!”军官的嘶吼声如同炸雷。

几乎在令旗挥下的同一刹那。

“轰——!!!”

“轰——!!!”

“轰——!!!”

三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猛然爆发。仿佛九天雷霆在耳边炸裂,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千代姬只觉一股狂暴的气浪夹杂着刺鼻的硝烟味扑面而来,狠狠撞在胸口,震得她耳中嗡鸣不止,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

她脚下不稳,踉跄着后退几步,才勉强站住,头上的凤凰步摇被震得剧烈摇晃,几欲跌落。

她惊恐地抬眼望去,只见三道刺目的橘红色火舌,如同地狱魔龙的吐息,瞬间从那三尊巨炮的炮口喷涌而出,炮口处浓烟翻滚,瞬间弥漫了小半个校场。

那三枚沉重的铁弹,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恐怖速度,撕裂空气,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狠狠砸向三百步外的土石箭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紧接着,“砰”的一声更加沉闷,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响轰然炸开。

那由条石与厚土夯筑、看似坚固无比的箭楼,在被炮弹击中的刹那,脆弱得如同孩童堆砌的沙堡,接触点瞬间爆开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豁口。

条石如同朽木般碎裂、崩飞。夯土如同被巨锤砸碎的豆腐,化作漫天烟尘泥雨,整个箭楼的上半部分,在巨大的动能冲击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轰然垮塌。无数碎石断木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砸在地上激起更高的烟尘。

烟尘冲天而起,遮天蔽日。巨大的冲击波卷着碎石尘土,如同沙尘暴般席卷了小半个校场。

当那遮天蔽日的烟尘缓缓沉降,视野逐渐清晰。

德川千代姬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失声尖叫出来。她瞪大双眼,如同见了最可怖的妖魔,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簌簌发抖。

哪里还有什么箭楼?原地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深坑,坑周围散落着无数扭曲变形的条石碎块和土块。原本箭楼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不到一丈高的残破基座,断口参差不齐,冒着缕缕青烟。整个校场一片狼藉,如同被天神的巨犁狠狠犁过一遍。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校场,只有风吹过烟尘的呜咽,以及千代姬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带着恐惧的喘息声。

她感觉不到耳膜的刺痛,感觉不到呛人的硝烟,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惊天动地的巨响和箭楼瞬间化为齑粉的恐怖景象在疯狂回放。

这……这是什么力量?!这绝非人力所能及!平安京那看似高大的城墙,在这种毁天灭地的力量面前,岂非也如纸糊一般?

五日?七日?她此刻竟觉得,王修方才所言,非但不是狂妄,反而可能过于保守了!

“现在呢?”一个清冷、慵懒,却又带着无尽寒意的声音,如同冰水浇头,将千代姬从极度的震骇中猛地拉回现实。

千代姬僵硬地、一点点地转过头。

只见王修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侧,衣之上纤尘不染,额角那点香汗在烟尘弥漫的背景下更显晶莹。

王修微微偏着头,唇角噙着那抹令人心悸的慵懒笑意,眼神却如同极地寒冰,直刺千代姬的眼底深处:“小千代,可还觉得姐姐方才是在说大话?”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千代姬早已崩溃的心防上。

德川千代姬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干涩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惧与臣服:“姐……姐姐……要我……做什么?”

王修脸上的笑意敛去,只余下冰雪般的肃杀与不容置疑的威压。

她盯着千代姬失魂落魄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德川家,世代被藤原氏踩在脚下,做那仰人鼻息的‘御用商人’,就真的甘心?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取藤原氏而代之,成为这倭国第一宗藩,做那权倾朝野的摄关?”

千代姬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又被更深的惊疑覆盖:“姐姐这是何意?”

王修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剖其心:“我什么意思,你心知肚明!我只说一句:回去摄津,替我说服织田、毛利、浅井三家,让他们认清时势,莫要螳臂当车。别急着说做不到,我知道你父亲德川直政,有这个斡旋周旋的本事。”

她不给千代姬思考反驳的时间,语气陡然转为森然命令,带着掌控一切的冷酷:“你也不必立刻给我答复,更不必立刻动手。待我麟嘉卫兵临摄津城下,便是你们德川家表明立场的之机。

记住,你们选择的时机、动手的力度,直接决定了你们德川家在新朝的地位。是继续做藤原氏的狗,还是成为新朝的主人之一,全在你们一念之间!”

德川千代姬被这赤裸裸的、充满诱惑的提议震得心神摇曳。她望着王修那张在硝烟未散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冷酷决绝的脸,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良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问道:“姐姐难道就不怕我此刻虚与委蛇,回到摄津便立刻向藤原氏和天皇陛下告密?”

“呵。”王修发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棱碎裂。

她缓缓抬起手,指向校场入口处那根高高的旗杆。

千代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脸色瞬间变得比死人还要难看。

只见那粗壮的旗杆上,赫然悬挂着数十颗狰狞可怖、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人头。人头皆用绳索草草串着,在风中微微晃动。

其中有男有女,有的还保留着死前惊恐扭曲的表情,有的则面目全非。几颗人头旁,还钉着小小的木牌,上面用倭文写着名字,赫然是明石城被清洗的贵族,朝仓氏、上杉氏,皆是往日里显赫一时的姓氏。

王修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吹拂在千代姬耳边:“我为何要怕?告密?你尽管去。这不过是让我麟嘉卫多费些手脚,多砍些人头罢了。

你应该知道麟嘉卫在高丽西京屠城、筑京观之事。对于这片早已肮脏透顶的土地,我动起手来,不会有半分犹豫,更不会有丝毫顾忌”

最后几个字,王修几乎是咬着牙根迸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恨意与刻骨的冰冷,彻底击垮了德川千代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挣扎。

德川千代姬身体剧烈一晃,几乎瘫软在地。她看着旗杆上那些随风晃荡的人头,看着眼前废墟般的校场,看着王修那双冰冷、疯狂、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眼眸,再想到麟嘉卫屠城筑京观的恐怖传说。

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野心、所有的犹豫,在这一刻,都被最原始的恐惧彻底碾碎。

她终于明白,眼前这位修子姐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深宫里的公主。她是复仇的罗刹,任何阻挡在她面前的,都会被彻底碾成齑粉。

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现实让她再也无法站立,双膝一软,朝着王修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声音颤抖而嘶哑:“臣下,谨遵公主令!德川千代姬,万死不敢有负公主所托!”

王修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的德川千代姬,如同看着一只终于认清现实的蝼蚁。她眼中那毁灭的火焰稍稍平息,只余下深不见底的冰冷与疲惫。

王修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倦意的淡漠:“去吧。告诉你父亲,他儿子德川扉廉死不了。让他安心办事,德川家能否抓住这兴盛之机,在此一举。”

“是!臣下告退!”德川千代姬不敢抬头,保持着叩拜的姿势,声音依旧带着颤抖。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身,不敢再看王修一眼,也顾不得满身尘土和散乱的鬓发,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般,失魂落魄地快速退出了这如同炼狱般的校场。

王修独立于这片狼藉之中,身影在巨大的废墟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孤寂。她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德川千代姬仓皇离去的背影,目光越过残破的明石城墙,投向北方遥远的天际线。

她负手而立,山风吹拂着她汗湿的鬓发,拂动她的衣袂。那张绝美却苍白倦怠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眸子,如同淬了寒冰的玄铁,冰冷、锐利、深不见底,却又在眼底最深处,燃烧着一簇名为“复仇”的、永不熄灭的幽焰。

王修玉指无意识地抚上腰间,死死握住那枚她视若生命的花水佩。

良久,一声低语,如同叹息,又似誓言:“妹妹,姐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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