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溪路说,今晚带奚午蔓到哲学俱乐部可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对奚午蔓而言,今天下午到图书馆取了唐溪路身旁书架上的书,真是再正确不过的行为。
在餐厅用过餐,唐溪路很欢喜地带奚午蔓上楼,穿过偌大的厅,敲响一扇紧闭的门。
门被里面的人打开,唐溪路向开门的人颔首以示招呼,轻声问了句:“苏慎渊先生吗?”
开门的人点头表示肯定,侧身请唐溪路与奚午蔓进屋。
屋内暖气十足,盈溢着红茶的香气。
壁炉前围坐着几个人,都着冷调深色的服装,一如那沉寂的夜晚。
“苏慎渊先生。”唐溪路径直到那人面前,向他深深鞠了一躬,“很荣幸您能接受我的邀请。”
看着苏慎渊的侧脸,奚午蔓觉得脑子嗡嗡的,她将此归根于离暖源太近导致的头脑不清。
有人搬了两把扶手椅,供奚午蔓与唐溪路入座。
漫长的谈话,关于政治、哲学、人文、军事、文学、艺术,关于《哲学前线》的现在与未来,关于那些抽象的、具体的,关于——
那好看的唇启合,那脸上的神情严肃又不失温和。
奚午蔓盯得认真。
谁管他到底说了什么,谁管《哲学前线》应当肩负起怎样的重任。
奚午蔓通通不在乎。
她注意到,窗外下起了雪,这样的夜晚,难道不应该来一支华尔兹吗?
为什么他坐在这里?与他们侃侃而谈。
为什么他坐在这里?完全无视她的存在。
国教与政党相关的话题,有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他坐在那里?任窗外的雪花飞舞,任湖底的暗流汹涌。
奚午蔓感觉自己快透不过气来。
恰时有人要离开,她趁机起身跟着离开了。
她只是离开了那间屋子,坐在外面大厅的沙发上,翻开从书架上随手取的东方哲学书籍。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间屋子里的人们也陆续出来,她的余光仔细打量每一个人,没找到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苏慎渊与唐溪路,还在那里面。
奚午蔓合上书,起身走向那扇门,正要抬手敲门,门从里面被人拉开。
“奚午蔓小姐,真是抱歉,让您久等了,我以为您已经走了。”唐溪路那张脸,单纯得让人以为她蠢得要命。
“苏先生还在吗?”奚午蔓明知故问,为稍合理化自己以为的荒唐。
“还在,您找他吗?”
“找他有点事。”
唐溪路立马出来,让奚午蔓进屋,顺手带上门。
屋子里,只奚午蔓和苏慎渊两个人。
奚午蔓坐到苏慎渊对面的椅子上,突然感到轻松。
仅两人相处时,她才终于敢同他讲话。
“叔叔。”他看上去过于生分,她试图套一点近乎。
“你看上去瘦了很多。”他比她预想的要亲切得多。
“我以为,相比较之下,胖瘦美丑都无关紧要。”
“你指的是,跟什么相比?”
“比如‘存在’。”奚午蔓说,“我实在不知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试图让自己投身事业,但那些东西全部让我感到无聊且厌烦。我并不认为该管别人的死活,也不认为有必要追求所谓更高的幸福。”
“你现在还处于这个阶段吗?”
“叔叔,活着令我迷茫,尤其他们总在强调‘存在’,这令我十分不安——”
她的话还没说完,被敲门声打断。
敲门的人没等屋内人回复,直接推开门。
“到时间了,苏先生。”那位身强体壮的男人站在门口,对苏慎渊说。
苏慎渊没回应门口的人,对奚午蔓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写信给我。”
他说完,起身向门口走去。
奚午蔓也跟着起身,压制住跟上去的冲动,只问:“地址呢?”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很快可以再见。”苏慎渊在门口稍驻足,回身看她一眼,“或者,你可以寄到你们学校的校董会办公室。”
奚午蔓迫不及待,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宿舍,将斟酌好的词句写在信纸上,在第一时间寄往校董会办公室。
不出意外,那封信在次日早上就被送到苏慎渊手中。
当他拆开信封,看完她的文字,也许会反复阅读——
她如此想象。
她想象他的音色与抑扬顿挫,想象他的早餐与清早的雪。
“我总感到无比痛苦,因为我是人,所以我需要另一个人,但这不是为所谓爱情,而是为我自身的存在。
当我的思想沉溺于现象世界,我的身心都漂浮此间,在这里,我什么都抓不住,于是我迫切想要抓住些什么——永恒的、至少能到我生命的尽头。我曾以为,那于我就是您,可您也那样令我捉摸不透。
苏慎渊先生,如果可以,请回答我——
我当如何调节抽象与具象之间那几乎要令我爆炸的割裂感?除了用谎言麻痹自己以随遇而安,是否还有别的出路可寻?”
回信,远比她预期的快。
上午在骑自行车前往教学楼上课的路上,她被一个人短暂叫停,那封信随着一阵浅香到了她的手里。
严格说,那绝不能算是一封信。
没有信封,只一张折得严实的纸,没有任何信件的格式,只纸张中央简短一行黑字——
“答案当在实践中去寻找。”
简短。
简短到,奚午蔓认为那无比敷衍,敷衍到完全不影响写下这行字之人的正常忙碌。
类似这样——
他随手撕下一页信签纸,随手用刚好没盖笔盖的钢笔写下一行字,又随手折成长方形,很随意地吩咐助理送给她。
奚午蔓不禁怀疑,他真的有认真看过她写的那些东西吗?
不懂。
完全不懂。
她也不懂,她所不懂的是她以为的他的敷衍,还是他所给的回复。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又看,然后确定——
两者,她全不懂。
也许这回复并非来自苏慎渊。
她把信纸重新叠好,塞进包里,如此想着。
这自我欺骗的滋味儿实在令她不安。
她一整天都担忧着包里那张信签纸,不时翻出来看看,试图找到一点点依据,证明那并不来自苏慎渊。
可越是想要怀疑,那些字母越是呈现出无法被怀疑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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