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从女人身后透进来,勾勒出她的轮廓。只一眼,陆娇娇的眉毛就亲热的扬了起来——这女人,和耀辉长得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形状几乎一模一样,是李家标志性的、眼尾微挑的漂亮杏眼。可这双本应神采飞扬的眼睛里,却像是蒙上了一层擦不掉的灰翳,空洞、迟滞,没有任何焦点地落在她身上。
她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怎么也大不了几岁,但生活的粗糙已经毫不留情地刻在了她身上。头发枯黄,胡乱地在脑后扎成一个松散的低髻,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脖颈上。这么热的天,身上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甚至能看到隐隐污渍的长袖衬衣。裤子是廉价的化纤料子,不合身地松垮着。整个人站在那里,就是一种无声的、疲惫的、被生活磋磨殆尽的状态。
“你就是新娘子?”女人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带着一种迟钝感。眼睛却定定的看着她,似乎想把她认得、记住。她说着,把手里的两个孩子往前轻轻一推,“去,过去喊舅妈。”
陆娇娇的视线立刻被涌过来的两个孩子吸引了过去。他们一个八九岁,一个五六岁的光景,穿着打补丁但洗得干净的旧衣服,听了妈妈的话便怯生生的走过来仰着小脸看着她。让陆娇娇心头一软的是,这两个孩子虽然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眉眼间却奇异地继承了母亲(或者说舅舅)的清秀,尤其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干净,带着一种与这破旧环境格格不入的文静气质。他们小声地、几乎听不见地叫了一声“舅妈”,然后就迅速低下了头。
陆娇娇立刻把盘着的腿放下来,站起身,一把把那小女孩拽过来。
“哎哟~啊!”那小姑娘被她一拽,嘴里发出一声难忍的啧声。
陆娇娇顺着她的表情看向自己的手,拽孩子的地方,正好是一处青紫。
“咋了这是?贪玩摔着啦?哎呀,舅妈没看见,都怪舅妈!”她咧开嘴不好意思的笑,轻轻的把女孩儿的胳膊拎高,放嘴边吹了吹,这一拽近不要紧,孩子细弱的黑黄的胳膊上,青青紫紫的地方一片连着一片,怎么看都不像是淘气。“咋弄的?乖?”
小姑娘不说话,把胳膊抽走往后默默退了两步,退进妈妈的怀里。
陆娇娇眼睛一瞪,凶的怕人:“上学跟人干仗了?谁家的?叫个啥?你跟舅妈说,我去撕他的脸!”
女人和女孩都没说话,倒是那小男孩抬眼看着这个霸气的舅妈,嘴快说道:“不是摔的!不是跟同学打架!是我爸打的!”
“元宝!别乱说。”耀辉姐姐木讷的呵斥了一下男孩,自己往前挪了几步,从裤兜里摸出一个红纸包的纸包递到娇娇手里:“给,弟妹。这是姐的心意,你拿着。”
陆娇娇接过那个薄薄的纸包,“姐,咋的?她爸打孩子呢?这么好的孩子,可不能下手那么狠,你得说他!”
她走出去把堂屋桌子上的装着糖果瓜子水果的筐、盘儿都端了进来,递到两个孩子手里:“给!想吃啥吃啥!”
女孩抬头看了看妈妈,男孩却直接剥了一颗糖递给了姐姐。
妈妈点点头,女孩儿张开了小嘴。右颊鼓起一个小圆包,看起来更可爱了。
“姐,来坐下。我听耀辉说过你,离的远,他上班还忙,就没顾上去看你。。。。咦,这么热的天,你咋还穿个长袖,你不热?我都快热死了,这屋连个空调也不装,你看我的汗。。。”
“不热。。。你俩。。。结婚了就好好过。。。我嘴笨。。。俺家耀辉,是个好孩儿,比我。。。脑子好。他性子也文静,你放心,他不打人。。。”
“哈哈哈哈,他还打人?他连吵架都吵不过我!哈哈哈哈,他要敢打我,我肯定跟他对打!我可不能吃亏!。。。”陆娇娇张着大嘴抬头笑,两腿在床边晃啊晃的。
耀辉姐姐也笑了。
“姐,你坐我旁边呀,你别站着。”陆娇娇对这个姐姐不知为何,就是感觉很亲,也许是她过于老实的模样让她产生了怜悯。
“我妈不能坐,我妈屁股疼。”蹲在门口跟姐姐一起一个一个看糖果的小男孩又说。
“你咋的了姐?咋还屁股疼呢?”
“我爸拿棍抽的!”
陆娇娇被这句话惊住了,她猛的站起身,把两个小孩连哄带骗撵出屋外,关了门,拉了窗帘,对这女人说:“姐,这没人,你给我看看,他把你打啥样了?”
耀辉姐忽然哆嗦起来,胳膊不住的抖,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慌张,神情也慢慢呆滞起来。陆娇娇撸起她那可疑的袖子,两条伤痕累累的胳膊赫然出现在眼前,她又掀了她的衣裳,后腰的掐痕,星星点点一直延到脖子。。。。。看着眼前这个与耀辉容貌相似却命运迥异的女人,想着她身后那两个惹人怜爱的孩子,一种混合着震惊、酸楚和强烈怜悯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仿佛透过这张被苦难模糊了神采的脸,看到了李耀辉口中那个因为生病而“不太一样”的姐姐,看到了她无人撑腰、嫁与恶夫、在泥泞中挣扎的日常。
“哪个是你老头,你给我指指!”陆娇娇的声音充满了不可遏制的怒火,完全忘记了自己今天的正职。
“不行。。。我不疼。娇,我不能闹事。。。”
“他为啥打你,打孩子?”陆娇娇的眼里能冒火。
“不知道。。。”她傻傻的,跟刚进屋时判若两人。
“耀辉知不知道?咱妈知不知道?你叔知不知道,就没人给你出气?撑腰?”
“娇,我不能闹事。。。。”
屋里门忽然被敲开了,周菊英走进来,她的脸被村子里的人摸了厚厚的一片锅底黑,
“哎呀,你俩窝在这儿。。。。我找块儿毛巾,肥皂,好好洗洗脸,水井边的那块肥皂头,谁给我拿走了?。。。花儿,你赶紧,领上孩子找个地方吃席!都摆上了!赶紧!让孩子多吃点肉!我看见在堂屋吃瓜子糖呢!那东西,装兜里回家吃,赶紧吃肉吃鱼去呀。。。。”
她笑嘻嘻的在床头箱柜的下层翻出一块包着旧皮儿的新肥皂块,全然没有发现屋里的气氛,然后催了几句,就跑出去洗脸了。
“咦?有肉了。。。我领孩子吃肉。。。”耀辉姐像是完全忘了刚才的事,呆呆的神色里露出一丝光,把手从陆娇娇手里抽出来,转身往堂屋走去。
“傻了。。。被人打傻了。。。。”陆娇娇恨恨的叹口气,把拳头捶在床边。
门外的声音愈加热闹,李耀辉正被一群半大小子和叔伯兄弟围着,挨桌敬酒。他脸上是真心实意的笑容,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白色衬衫后背早已洇湿了一片。他端着小小的酒杯,里面是辛辣的本地白酒,仰头一饮而尽,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依旧爽朗地应和着乡亲们的打趣,“谢谢叔!”“哥,这杯我干了!”他的忙乱里,透着一种成家立业的踏实和喜悦。
陆娇娇穿上红色高跟鞋,提着裙边出了屋,走到院门口,把手搭额上往人群里看,
几十张矮方桌挤在院门口的槐树荫下,桌上的菜盘子叠成了小山。最显眼的是那盆红油发亮的红烧肉,肥肉颤巍巍地透着亮,已被夹得七零八落。整只烧鸡只剩个骨架,旁边炸鱼段的尾巴还倔强地翘着。凉拌黄瓜的盘子底积了层酱油汁,花生米散在塑料布上,几个半大孩子正偷偷伸手抓。男人们捧着海碗,扒拉米饭的声音哗哗作响,有个老汉嗦完鸡骨头,又仰头把盘底汤汁倒进碗里。女人们边吃边护着眼前那盘糖拌西红柿,生怕被男人筷子搅和了。
她目光一转,正瞧见西墙根那张小桌子——耀辉大姐领着两个孩子坐在最边上。二婶三婶家的两个半大孙子和媳妇,像饿虎扑食般把整盘排骨拖到跟前,油手在盘里翻捡。大姐伸出的筷子悬在半空,又默默收回去,外甥女眼巴巴盯着那盘肉,手指绞着衣角。
“姐!”陆娇娇高跟鞋咔咔踩过去,红裙摆扫过尘土。她一手牵起外甥女,一手拎起外甥,“这挤得喘不过气,咱院里凉快去。”转头朝灶棚喊:“张师傅,给另支个小桌,把菜给我重上一份!孩子们爱吃甜糯米,你给我蒸两碗!”
另外几个小孩听见了,端着碗拔腿就往里跟。
“诶~~!你们几个给我坐好!乱窜什么!”陆娇娇把腿一拦,推着自家外甥外甥女往前走,目送着女人孩子穿过喧闹的酒席。
“三婶,哪个是姐夫?”她一点不顾满桌女人的不满与怨气。
三婶站起来,伸长脖子在人群里巡了一圈,冲一个人一指:“诺!就那个!四方脸!”
她仔仔细细看了看,撇撇嘴:“瞧那德行!切!吃吧,婶,哪个菜不够找厨子再做!让娃娃们吃饱了!”
“诶!诶!好!”
安顿好了,她又站到院子门口,目光在人群中轻轻一扫,便锁定了那个正在仰头喝酒、面色通红的熟悉身影。
见李耀辉虽忙得脚不沾地,眉眼间却满是笑意,她嘴角也微微牵动了一下,像是放心了。她并没有要走出去融入那片喧嚣的意思,只是确认了他一切都好。对于投射过来的那些好奇、打量甚至略带不解的目光,她浑不在意,仿佛这世间的人情规矩,都大不过她此刻的随心所欲。
“少灌我家爷们!谁给灌醉了谁到时候给我背回开源去!”
她冲着人群喊了一嗓子,仅停留了片刻,便转身,退回了相对安静凉爽的里屋,将满院的喧闹彻底关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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