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李耀辉还是不可避免地喝醉了。
彻底散席时已是黄昏,白日的喧嚣渐渐沉淀下来,只余下满院狼藉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酒菜香气。他坐在老屋斑驳的门槛上,望着院子里铺满一地的红鞭炮屑发怔。那些碎纸屑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像是谁不小心打翻的朱砂,又像是从他自己心口溢出的、滚烫的喜悦。
母亲走过来,用浸了凉水的毛巾替他擦拭额角的汗,又伸手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李耀辉顺势将头靠在母亲膝上,闭上眼,感受着那双粗糙的手带来的慰藉。这种感觉只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发烧了,头疼了时才有过,要不是真的揉捏着,恐怕真正的感觉已经回忆不起来了。
“妈,”他喃喃道,声音里还带着醉意,“咱们这婚礼,办得真风光。是吧?”
周菊英的手顿了顿,“都是娇娇安排得好。城里姑娘,懂得多。以后你多听她的……”
是啊,真风光。李耀辉在醉意朦胧中回想这一天的每一个细节——十八辆扎着鲜花的婚车从村头排到村尾,震天的鞭炮从清晨响到正午,三十桌酒席从自家院子一直摆到西塘路口,来的人那么多,甚至有不认识的,算了算了,来的都是客,许是外村想占便宜的混子,只当是添喜了。。。今天的场面,绝对超过了当年嫁女儿的顺良大爷家,十里八乡,也是头一份吧!
真是,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连做梦都不敢想得这般周全。
晚风带着酒气与麦秸的味道拂过,远处传来几声犬吠。他忽然觉得这场景美好得不真实,仿佛一碰就会碎掉。
“耀辉出息了!”顺良大爷提着半瓶白酒晃过来,黝黑的脸上泛着油光,“咱村第一个大学生,现在又娶了局长的千金!老李家祖坟真是冒青烟了...你爹要是瞧见,不知道有多高兴!”
这话今天听了不下百遍,可每听一次,心里仍会泛起细密的酥麻。李耀辉勉强睁开眼,对着顺良大爷笑了笑,接过对方递来的酒,不由自主的又抿了一口。
他想起七年前的高考放榜日。也是在这个院子里,也是这群人围着他,夸他是“文曲星下凡”。那时他刚收到省城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整个人轻飘飘的,仿佛能飞起来。可那时的喜悦清浅如溪,干净透明,全无杂质;而今的喜悦却醇厚如酒,在舌尖回味无穷,却也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金榜题名是全凭本事,是寒窗十二载换来的果实;而这桩婚姻,却像是命运额外赏赐的蜜糖,甜得让人惶恐。
“嫂子,外头收拾的差不多了,厨子的帐也结完了。。。哟,老支书,你还在呐?咋了?还没喝好?走,要不上我那儿。。。”二叔的声音传进耳朵,李耀辉努力的睁了睁眼,又沉沉的闭上了。
几个本家亲戚和村干部都还没走,围在一起嘈嘈杂杂的声音一句句传进耳朵。
“他叔,晌午不是说,明天你们回市里办酒,男方让去几个长辈走走路数?商量商量,都谁去?”
“支书得去,他二叔,三叔过去吧,顺良哥岁数大了,腿脚不方便。。就在家歇着。。。”
“诶?我腿脚麻利着呐!再说了!坐车呢,怕啥!”
“把志刚喊去,他酒量大,得去俩能喝的,别到时候丢份儿。。。”
“大春,你就别去了,去的人多了,嫌的咱没出息,再说了,你也说不成个啥话。。。。”
。。。。。。
李耀辉醉眼朦胧地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他们眼睛里烧着某种灼热的光,那光芒真是陌生,头回看见这么多人为他家的事争先恐后的着急。。。。
“不行,咱就问问耀辉!哼!让人家定!”
陆娇娇从屋里换了便装走出来,把耀辉拽起来,“这是谁灌的你,瞅瞅。。。。”
他歪头靠在陆娇娇肩头,冲着围上来的人裂嘴一笑,醉醺醺指着新娘:“你们问她...”这个动作做得无比自然,仿佛早已习惯将决定权交到她手中。
陆娇娇看了一圈,不耐烦的挥挥手:“妈跟我们坐一个车,还有两辆,你们谁想上谁上,赶紧走吧,晚上住酒店,别磨蹭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几个人看了看,匆匆忙忙的又朝院外头跑去。
院子里瞬间又恢复了宁静。
第二日,开源市公安局指定的接待中心五洲大酒店。
即使那天的开源市热得像个蒸笼,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五洲大酒店门前却凉爽如春,巨大的中央空调呼呼地送着冷气。
一条红底白字的横幅从酒店三楼直垂到地面:“恭贺陆西平局长千金陆娇娇与李耀辉先生新婚之喜”。红毯从马路牙子一直铺到酒店大堂,两侧摆满花篮,姹紫嫣红的鲜花在烈日下娇艳欲滴,身着旗袍的迎宾小姐微笑着为每一位来宾指引。
陆西平穿着黑色西服站在门口,整个人满面红光。他并不需要像农村婚宴上那样大声招呼客人,每一个到来的人都会主动上前握手,说些恭贺的话。而陆西平的回应也很有分寸,对商界的人点点头,对体制内的拍拍肩,对穿警服的甚至会回个礼。
“王总费心。”
“张局赏光。”
“刘队来得正好。往里坐。”
李耀辉站在岳父身后半步远的位置,看着这个掌控一市公安系统的男人游刃有余地应对各路人马。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扎根在权力场的老松,枝桠间栖满各路鸟雀,每一声鸣叫都在彰显这棵树的地位。
新郎新娘只不过是精致的摆设。两人并排站着,跟在后面机械地重复着握手、微笑、感谢的动作。
婚宴足足摆了五十桌。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村支书李建军领着大李庄来的五六个人,拘谨的拍了拍自己崭新的、却依然显得有些皱巴的衬衣;顺良大爷则瞪大了眼睛,看着来来往往的宾客嘴里喃喃道:“这比县衙门还气派……”;二叔三叔更是拘谨地几乎同手同脚,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婚宴进行到一半,陆西平抓过话筒,即兴讲了十分钟。他感谢了各位来宾,接着话锋一转,讲起最近市公安局的工作成果,语气铿锵有力,目光如炬。台下掌声雷动,李耀辉突然意识到,这场婚宴的主角根本不是他和陆娇娇,而是陆西平本人。他们不过是这场权力秀的背景板,是陆西平展示人脉和实力的道具。
可即便是背景板,他也当得心甘情愿。每一个上前敬酒的人都会特意与他碰杯,说几句恭维的话;每一个递来的烫金名片,都被他小心翼翼收进内袋。这些名字和头衔,平日里他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却都成了他婚宴上的宾客。
虚荣心像一颗投入水中的泡腾片,滋滋地冒着气泡,每一个爆裂都释放出令人眩晕的满足。
敬酒到公安系统那几桌时,气氛格外热烈。几个年轻的警官起哄要让新郎喝酒,被陆西平一个眼神制止了。李耀辉清楚地看到,那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派出所所长、大队长,在陆西平面前都收敛得像小学生。
走了一圈,陆娇娇揉着自己的肩膀拉住头晕脑热的李耀辉:“走吧走吧,敬完就行了,谁认识你呀!”
在一个安静的包间吃了口饭,陆娇娇一擦嘴。“你在这陪妈吃饭,我出去一趟。”
她走到村支书几人坐的那桌,一看见她过来,有几个男人甚至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李建军赶紧端着酒杯:“陆、陆姑娘,祝你跟耀辉百年好合……”
顺良大爷也赶紧跟上:“好,真好,真好……”
陆娇娇脸上的笑容淡去,把胳膊架在二叔的椅子靠上,歪着身子:“坐那,坐那,我不喝酒。支书,大爷,你们几个,在大李庄说话应该算话吧?今天正好都在,我有件事想问问呢?”
桌上瞬间安静下来,连旁边几桌的喧闹都仿佛被隔绝了。
“我听说,我们耀华姐,在邻村日子过得不咋好,她男人动不动就打人呢。”她的语气没啥起伏,却带着一股逼人的压力,“我们李家现在不一样了,耀辉是我男人,他姐也是我的姐。你们看我好欺负不?你们瞧瞧我家能管事不?”
大李庄的男人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大厅里的各种各样的人,一个个点头如捣蒜。
她顿了顿,“支书,我姐的事,您几个可得多费心呀,帮忙看着点,管一管。要是那边的人不听劝……”
陆娇娇没有把话说完,只是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正在与人谈笑风生的父亲陆西平,然后又回过头,忽然一脸烦躁:“我们家最烦别人欺负了!难受,刺挠!懂吗?”
短短几句话,村支书几人背后瞬间冒出了冷汗。
顺良大爷连忙表态:“闺女你放心,这事我们一定管!反了他了,敢欺负我们老李家的姑娘!”
二叔三叔也赶紧附和:“对对对,我们回去就找他们说道说道!”
村支书则挺直了腰板,感觉肩上有了一股来自“上面”的力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以后没人敢动耀华一根手指头!”
“行,我话说完了,你们好吃好喝的!我这人没工作,闲的很,以后有空我就给我姐打电话,要是谁敢再无缘无故打我们,我就报警。”
她拍拍手,头一仰走了。
宴席进行到两点半,人群开始慢慢散场,
李耀辉陪着陆西平,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他西服搭在臂弯,白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这个向来威严的男人此刻面带倦容,走路时甚至有些蹒跚。
“爸,”李耀辉上前一步,“我扶您回去休息。”
陆西平摆摆手,却在下一秒突然扯住女婿的领带。那股力道很大,勒得李耀辉险些窒息。浓重的酒气混着烟味喷在他脸上,但那双眼睛在醉意里依然清亮如鹰隼。
“李耀辉,”岳父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你要敢对我闺女不好,让她受气...”老公安的手按在腰间皮套上,那里空空如也,但那个动作本身已经足够有威慑力,“我敢崩了你。”
李耀辉后背窜起寒栗,酒瞬间醒了大半。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爸,您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她。”
陆西平盯着他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这句话的真伪。然后他松开手,拍了拍女婿的肩膀,力道大得险些让李耀辉踉跄倒地。
“最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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