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是万象更新的时节，然而开封城却被一种比严冬更刺骨的绝望笼罩。黄河冰封，却封不住晋军南下的铁蹄；宫灯依旧，却照不亮梁室末路的前程。
一、 曹州：最后的壁垒
晋军攻占郓州后，稍作休整，便如同决堤的洪流，继续向西席卷。兵锋所向，曹州、濮州等重镇守军，或闻风而降，或一触即溃。李存勖采纳周德威“速战速决，直捣腹心”之策，不以占据城池为首要目标，而以歼灭梁军有生力量、快速逼近汴梁为宗旨。晋军铁骑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将梁朝在河南北部勉强组织的防线冲得七零八落。
梁末帝朱友贞在开封如坐针毡，连续发出数道措辞严厉的诏书，催促北面行营招讨使、魏博节度使杨师厚火速出兵救援。他甚至不惜以裂土封王为条件，恳求杨师厚挽救危局。
然而，驻守魏州的杨师厚，依旧按兵不动。他冷眼看着晋军如秋风扫落叶般席卷河南，看着开封朝廷一日三惊的求援文书，心中那杆秤，正在悄然倾斜。
“大帅，晋军已破濮州，距汴梁不过二百余里！朱友贞连发十二道金牌催促进兵，我们……”副将忍不住再次进言。
杨师厚目光扫过堂下诸将，缓缓开口：“诸位以为，当今之势，梁晋孰强孰弱？”
台下一片沉默。答案，不言自明。
“朱友贞，昏聩之主，纵无李存勖，其国亦不能久。”杨师厚声音冰冷，“我杨师厚麾下儿郎，岂能为之殉葬？”
“那大帅之意，是投晋？”有人试探问道。
“投晋？”杨师厚冷笑一声，“李存勖雄才大略，志在混一四海，岂能容我辈拥兵自重？今日投他，明日便是鸟尽弓藏之时！”
“既不救梁，又不投晋，大帅欲如何？”
杨师厚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魏州”之上，声音斩钉截铁：“据河朔，观成败！他李存勖要取汴梁，尽管去取！这河北之地，乃我杨师厚与将士们一刀一枪拼杀出来，谁也休想轻易夺走！传令各军，紧守关隘，没有我的将令，擅动者，斩！”
他选择了最符合军阀利益的道路——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至于开封那个小朝廷的存亡，与他何干？乱世之中，实力才是永恒的真理。
二、 开封：绝望的黄昏
杨师厚明确拒绝出兵的消息传回开封，崇元殿内，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彻底熄灭了。朱友贞瘫坐在龙椅上，面如死灰，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殿下的赵岩、张汉杰等人，亦是面无人色，瑟瑟发抖。
“完了……全完了……”朱友贞喃喃自语，声音微不可闻。连最后的指望杨师厚都抛弃了他，这天下，还有谁能来救他？
“陛下！陛下！”老将王彦章须发戟张，扑倒在丹墀之下，以头抢地，声泪俱下，“臣愿率麾下死士，出城与晋贼决一死战！纵然肝脑涂地，亦不负陛下之恩！”
刘鄩也慨然道：“陛下，汴梁城坚池深，粮草尚可支撑一年！只要陛下下定决心，臣等必效死力，与城共存亡！未必没有转机！”
然而，他们的慷慨激昂，在绝对的绝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朱友贞看着殿下这些忠诚的老将，心中涌起一丝愧疚，但更多的，是无法克服的恐惧。他自幼长于深宫，何曾经历过真正的血火沙场？让他坚守孤城，等待那渺茫的“转机”，他做不到。
“罢了……罢了……”朱友贞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疲惫到了极点，“是朕……是朕德薄，累及诸卿，累及天下……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了……”
他已心生降意。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投降，或许还能保住性命，甚至求得一官半职？总比城破身死，宗庙倾覆要强……
三、 晋营：雷霆前的寂静
与开封的死寂绝望相比，位于曹州附近的晋军大营，则是一片肃杀而昂扬的气氛。李存勖的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将领谋士济济一堂。
“大王，探马来报，杨师厚依旧龟缩魏州，毫无出兵迹象。汴梁城内，人心惶惶，朱友贞已无战心！”周德威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兴奋。
李存勖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沙盘上那座已近在咫尺的汴梁城模型。“杨师厚老奸巨猾，欲坐山观虎斗，保全实力。殊不知，待我拿下汴梁，整合中原，下一个，便是他魏博！”
“大王，朱友贞似有降意，近日其使者活动频繁。”郭崇韬补充道。
“降？”李存勖嘴角泛起一丝冷峻的笑意，“弑君国贼之后，安敢言降？本王兴的是义师，讨的是国贼，岂能因一二贪生怕死之辈的请降，便污了这煌煌大义？传令三军，继续向汴梁推进！他要降，可以，让他自缚出城，跪迎王师！否则，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他的态度坚决无比。他要的，不是妥协的投降，而是彻底的征服，是对朱梁篡逆政权的最终审判，是用敌人的鲜血与屈辱，来祭奠大唐的在天之灵，来奠定他李存勖无可争议的霸主地位！
命令下达，晋军各营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战争机器，开始做最后的攻城准备。无数的云梯、冲车、抛石机被打造出来，堆积如山的箭矢、礌石被运往前线。将士们摩拳擦掌，眼中燃烧着对胜利的渴望和对功勋的向往。
寒意未消，开封城外的土地却已被战争的铁蹄踏得泥泞不堪。晋军的营垒如同森然的丛林，将这座曾经的帝都围得水泄不通。旌旗蔽空，甲胄映日，冲天的杀气惊散了飞鸟，也彻底冻结了城内残存的一丝生机。
一、 汴梁：末日的审判
崇元殿内，最后一场朝会，更像是一场无声的葬礼。朱友贞身着素服，面容枯槁，呆坐在龙椅上，仿佛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殿下空空荡荡，往日济济一堂的文武，此刻除了王彦章、刘鄩等少数几位愿与社稷同殉的老臣，以及面如死灰的赵岩、张汉杰等外戚，再无他人。逃跑的逃跑，隐匿的隐匿，树倒猢狲散。
“陛下……”王彦章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凉，“臣……请旨，率‘踏白都’出宣化门，与晋贼做最后一搏！纵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亦要叫李存勖知道，我大梁……尚有忠臣！”
朱友贞缓缓抬起头，看着这位白发苍苍、却依旧斗志昂扬的老将军，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淹没。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王爱卿……忠勇可嘉……然……大势已去，何必……何必再添枯骨……”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是朕……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天下百姓……”
他拒绝了王彦章决死一战的请求。并非惜命，而是那巨大的恐惧与彻底的无力感，已经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反抗的勇气。他知道，任何抵抗都只是徒劳，只会招致城破后更残酷的屠戮。
当夜，宫中燃起了一场诡异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开封的夜空，也映照着这个王朝最后的疯狂与绝望。混乱中，传出了梁末帝朱友贞于宫中自焚殉国的消息（注：史载朱友贞最终命近臣皇甫麟将其杀死，此处采用更具戏剧性的自焚说）。曾终结大唐、雄踞中原十五载的后梁王朝，随着其末代君主的死，正式宣告覆灭。
二、 入城：王者的步伐
次日清晨，宣化门在留守官员战战兢兢的操控下，缓缓洞开。以赵岩、张汉杰为首的梁室残余公卿，身着素服，匍匐在地，手捧舆图、户籍、印信，恭迎王师。
李存勖身着明光铠甲，外罩赭黄袍，骑乘骏马，在周德威、李嗣源、石君立等骁将及精锐“铁林军”的簇拥下，缓缓踏入这座他梦寐以求的城池。马蹄踏在汴梁宽阔的御街上，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为旧时代送葬，又为新时代揭幕的鼓点。
街道两旁，门窗紧闭，百姓们透过缝隙，惊恐而又好奇地窥视着这支威名赫赫的军队，以及那位传说中的年轻晋王。没有欢呼，也没有抵抗，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劫后余生的茫然。
李存勖的目光扫过街道，扫过那些华丽的楼阁，最终落在那座巍峨的宫城之上。他的脸上并无太多胜利者的狂喜，反而带着一种深沉的历史感与责任感。他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曾经象征着大唐荣耀，又被朱温玷污窃据的地方。
他首先下令，严禁军队劫掠，扰民者立斩！同时，出榜安民，宣布大赦，废除朱梁部分苛政。他亲自前往已被烧毁部分的皇宫，在被熏黑的残垣断壁前，他久久伫立。
“朱温逆贼，窃据此宫，弑君篡国，终得此报！”他沉声道，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回荡，“自今日起，涤荡腥膻，重光唐室！”
他并未急于入住皇宫，而是暂居原梁朝节度使府邸，以示对已故昭宗、哀帝的尊重，也表明自己并非为享受而来。
三、 余烬：天下的回应
汴梁陷落、后梁灭亡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以比战争更快的速度传遍了神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魏州城内，杨师厚在听闻朱友贞死讯、汴梁易主的详细情报后，沉默了整整一日。他终究是慢了一步，或者说，他低估了李存勖的决心与速度。如今，新主已定鼎中原，他这拥兵自重的河北强藩，立时成了最显眼的目标。
“传令……备厚礼，遣使……前往汴梁，恭贺晋王……克复东都。”他最终艰难地下达了命令，语气中充满了不甘与无奈。他知道，自己割据一方的好日子，恐怕要到头了。
西川成都，前蜀帝王建闻讯，既感震惊，又生警惕。他下令加强边境关隘的守备，并加紧了在蜀中的称帝建制步伐，深知与北方新霸主的冲突迟早会来。
淮南杨渥（时杨行密已死，其子杨渥继位）、荆南高季兴、楚地马殷、吴越钱镠等南方割据势力，也纷纷遣使，携带重礼，前往汴梁觐见李存勖，言辞恭谨，试探这位新中原霸主的态度。
而凤翔的李茂贞，这个一直首鼠两端的老牌军阀，在确认梁朝确实灭亡后，终于彻底放弃了观望，上表称臣，表示愿遵奉晋王号令。
天下格局，因汴梁的易主而彻底改写。一个以李存勖为核心，继承大唐法统（至少在名义上）的新政治中心，已然在中原确立。持续了近二十年的梁晋争霸，以河东完胜、后梁覆灭而告终。然而，统一天下的道路，依然漫长。北有幽州刘守光（虽已削弱，但名义尚存）、契丹虎视，西有前蜀割据，南有诸镇未平，更有内部如杨师厚这般潜在的隐患。
但无论如何，一个时代结束了。李存勖站在汴梁的城头，俯瞰着这片饱经战火洗礼的土地，心中豪情万丈，却也深知肩头重任。他完成了父亲三矢之誓的第一步，也是最为关键的一步。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是继续以晋王之名征伐四方，还是……那深藏在心底的、更加宏伟的蓝图，开始悄然浮现。
天倾梁柱折，新日升汴州。乱世的洪流，在此刻拐过了一道急弯，奔流向一个名为“后唐”的，短暂而辉煌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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