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断桥之下,干涸的河床传来碎裂的闷响,仿佛有巨蟒在沙土深处翻身。
风雪来得毫无征兆,细碎的冰晶裹挟着沙砾,像无数只冰冷的飞虫,撞在陈三皮的脸上。
他依旧盘坐着,双眼紧闭,对身外的酷寒与身下的异动恍若未觉。
昨夜那千万次细微的咀嚼声犹在耳畔,那并非幻觉,而是这片死寂大地上悄然生发的新脉动。
直到清晨,第一缕灰败的日光刺破云层,他才缓缓睁开眼。
面前那只陪伴了他无数个日夜的旧保温箱,此刻竟微微发烫。
这不是幽冥之眼被激活时,食物散发出的那种能引诱鬼神的焦秘香气。
这是一种物理性的、蕴含着某种规律的温热。
他伸出手,覆盖在箱体粗糙的表面,指腹下传来清晰而有力的起伏,如同藏在胸腔里的心跳,一次,两次,沉稳而执着。
他的目光一凝,没有丝毫犹豫,伸手掀开了箱盖。
箱内空空如也,连一粒米饭残渣都找不到。
然而,箱盖内侧那块小小的电子屏,却在一片漆黑中兀自闪烁着幽光,浮现出一行冰冷的白色字符:“正在导航至终点:未知。”
这不可能。
这个箱子是他从无数“行者”手中抢夺、拼凑、修复而成的“幽冥食盒”,它的导航系统只会在接到“幽冥食录”派发的订单时才会激活。
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接到任何订单了。
陈三皮指尖微凉,下意识地触碰了一下那行闪烁的文字。
屏幕画面瞬间切换,一段尘封的订单记录被调取出来,每一个字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订单编号:A】
【配送地址:南风市,城中村西区,三号废弃水井,井底】
【收货人:】
【订单备注:给醒不来的人。】
时间,定格在三年前,他死亡的那一天。
那是他作为凡人陈三皮,接下的最后一个必达单。
也是他作为“复活者”陈三皮,诞生的第一个坐标。
他不动声色地合上箱盖,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可就在他准备起身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他脚边的沙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蠕动。
一圈细密如电路板蚀刻的划痕,正从他身下那截断裂的桥墩缺口处蔓延而出,像无数条拥有生命的根须,精准地缠绕上保温箱的底部。
它们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构成了一个复杂而古老的图样,一半形似锁链,一半又像是某种祭祀的符文。
风雪灌入桥墩的裂缝,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声音低沉、断续,节奏竟与三年前他手机里那简陋的系统提示音别无二致。
嗡……嗡……嗡……
在诡异的声响中,那些从大地深处“生长”出的划痕,仿佛获得了某种力量,竟将那沉重的保温箱缓缓托起,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
陈三皮瞳孔骤缩。
他终于明白,他曾经在无数灵异之地看到的那些缺口、刻痕、印记,根本不是什么无意义的记号。
那是“签收码”。
是那些和他一样,在死亡与饥饿中挣扎的“存在”,用最原始的方式,在现实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刻录下的坐标。
而此刻,土地本身,正在代替那些或许已经迷失、或许已经消散的“骑手”,重新接单。
他缓缓退后一步,任由漫天风雪将自己的足迹彻底掩盖,只留那只被大地托举的保温箱,在风中微微摇晃。
“原来……”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荒原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你们早就在跑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西南山区,连绵的雨终于有了片刻的停歇。
林小满推着电动车,从镇卫生院走了出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习惯性地检查车后的保温箱。
昨晚在隧道里,那个神秘的女人将箱子还给他时,他确认过里面是空的。
可当他打开箱盖,却发现里面不知何时,竟多了一碗用白瓷碗装着的热粥。
米粒熬得烂熟,粥上还撒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碗底,压着一张被水汽浸得有些发皱的泛黄纸条。
他拿起纸条,上面的字迹算不上工整,却带着一种熟悉的、用力的笔锋。
“转交b3887,精神病院东窗台。”
没有平台订单,没有客户电话,更没有配送费。
可那熟悉的字体,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
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那个叫陈三皮的男人留下的饭盒上,压着的餐巾纸上,就是这样的字。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犹豫了仅仅几秒钟,便小心翼翼地将那碗粥重新放回箱中,用软布固定好。
三皮哥说过,有些单子,不看钱,不看路。能送到,就是救命。
山路因暴雨而愈发泥泞难行,当他终于抵达那座被高墙围起的精神病院时,天色已经再次阴沉下来。
他绕到建筑东侧,轻易便找到了那个所谓的“东窗台”。
窗台的水泥边缘,早已摆着一只空碗,碗口还有一个小小的缺角,像是被人常年使用留下的痕迹。
他不敢多想,迅速将保温箱里的热粥倒进空碗里。
滚烫的粥冒着白气,在这阴冷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
就在他直起身子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背后猛然袭来。
整栋精神病院大楼依旧漆黑无声,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可他身后的窗缝里,却清晰地传来了吞咽的声音。
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
那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至少十二种不同地方的方言混杂在一起的吞咽声。
他们喝得很快,很急,像是饿了很久很久。
声音交织在一起,最终汇成一句含混不清的轻笑,带着一丝满足的沙哑:
“咸了,但够热。”
林小?满浑身僵直,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着让他快逃。
但他没有动,反而像是着了魔一般,解下自己背包里挂着的午餐饭盒,打开,用干净的勺子,从自己那份还未动过的米饭里,盛了一勺,颤抖着递向窗台那只已经空了的碗。
“我师父说……”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发颤,却异常坚定,“留一口,才好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内一道微弱的灯光一闪即灭。
他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外卖App自动弹了出来,一条根本不存在的订单页面上,赫然跳出几个大字:“签收成功,评分5星。”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地。
返程的路上,他忍不住回头望向那座精神病院。
在渐渐浓郁的雾气中,他隐约看见,有十几个模糊不清的身影,正静静地围在那扇窗台前,低着头,像是在分享着他留下的那一口米饭。
他不知道他们是人是鬼,是幻觉还是真实,只觉得一股莫名的暖意从胸口涌起,驱散了山间的寒气。
当晚,他在自己那本陈旧的日记本上写道:“今天送的不是外卖,是回家的路。”
而在那片黄沙漫天的北方荒原,陈三皮仰望着被风雪涤荡过的夜空,看见了一幕足以颠覆整个“禁睡”时代认知的奇景。
一颗赤红色的流星,正悄无声息地划过天际。
但这一次,它没有坠落。
在它下方,自大地深处的每一个角落——从繁华都市的摩天楼缝隙,到西南山区的幽深隧道,从干涸的北方河床,到潮湿的南方水乡——有无数道肉眼不可见的无形丝线,正冲天而起,像一张温柔而坚韧的巨网,轻轻地托住了那颗毁灭的星辰,令其悬停在了云层之上。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而改变的余波,已经开始扩散。
一场连绵不绝的阴雨,开始不分南北地笼罩了整个国度。
雨水敲打着一切,敲打着北方荒原的断桥,也敲打着南方某座小城里,一座早已废弃的公交售票亭的玻璃窗,发出单调而持久的“嘀嗒”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来购买一张过期的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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