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一切,敲打着北方荒原的断桥,也敲打着南方某座小城里一座早已废弃的公交售票亭的玻璃窗,发出单调而持久的“嘀嗒”声,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来购买一张过期的车票。
司空玥就站在这座售票亭前,任由冰冷的雨丝打湿她的风衣帽檐。
她凝视着亭子那根斑驳的水泥柱,目光锐利如手术刀。
柱子中段,那道她曾用以做记号的微小缺口旁,像某种无声的苔藓,又多出了三道崭新的划痕。
细、浅、却像是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带着一种决绝的饥饿感。
距离她上一次在这里留下食物,已经过去了七十二个小时。
她深吸一口混着泥土腥气的湿冷空气,从脚边那个精致的竹编食篮里,一样样取出今晚的“实验品”。
四道家常小菜,用密封的白瓷碟装着,荤素搭配,色泽鲜亮。
最后,是一碗饭。
与以往不同,这碗饭她没有留下任何缺口,而是用饭勺将米粒压得严严实实,堆成一个饱满而光滑的弧面,不留一丝缝隙。
她想试试,如果彻底斩断“留一口”这个仪式,如果提供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饱饭”,那些藏匿在城市阴影里的“存在”,是否还会回应。
她将四菜一饭仔细摆放在亭子下唯一干燥的台阶上,随后退到十几米外的街角阴影里,像一尊石像,开始了漫长的守候。
雨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时间在单调的“嘀嗒”声中被拉长、稀释。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午夜降临,整座小城陷入比死亡更沉寂的“禁睡”状态。
街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漾开,那碗饱满的白米饭在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热气早已散尽,却依旧完美无瑕。
饭菜,分毫未动。
司空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没有回应,是因为她的猜测错了?
还是因为……她用这种“饱足”,冒犯了某种更为古老的禁忌?
一夜无话。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辆早班清洁车打破长街的死寂时,司空玥知道,实验失败了。
她从阴影中走出,神情是惯常的冷静,只有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一丝失望。
她走到台阶前,正准备收拾残局。
就在她弯下腰,指尖即将触碰到碗沿的瞬间,异变陡生。
她看见,那几只装着菜肴的白瓷碟底部,因温差凝结的水珠,竟违反了物理定律,开始缓缓地、一颗颗地向上逆流,汇聚到碗碟的边缘,然后如最精准的滴管,滴落在那碗米饭的中心。
水珠无声地渗入米饭,却并未让米粒变得湿软。
相反,那些被浸润的米粒像是获得了生命,开始一颗颗地、执拗地向着碗的边缘移动、挤压。
它们仿佛一只只微小的工蚁,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将同伴从饭堆的中心推开,再推开……
在司空玥惊愕的注视下,那个原本完美饱满的饭堆顶端,硬生生被“抠”出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一口的缺憾。
司空玥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直起身,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原来如此……根本不是她在施舍,不是她在投喂。
是“它们”,在用这种方式,固执地帮她完成这个仪式。
她颤抖着手,翻开随身携带的那本封皮陈旧的硬壳笔记,扉页上写着三个古朴的篆字——《修缺录》。
她拧开钢笔,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才终于落下。
“我们以为是人在施舍鬼魂,其实……是亡者在教活人如何活着。”
笔尖在“活着”二字上重重一顿,划破了纸页。
一滴墨晕开,像一滴眼泪。
她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昨天在市集看到的一幕。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坐在自家门前的矮凳上吃饭,碗里的饭只吃了一半,便将剩下的半碗连同菜叶,倒进了门旁一个破旧的花盆里。
她当时好奇上前询问,老妇人只是茫然地摇摇头,满脸皱纹里写着困惑:“不知道为啥,人老了,饭量小了。就是……总觉得还有人等着我这口饭。”
更诡异的是,司空玥用专业的目光审视过那个花盆,里面长出的几茬韭菜,绿得近乎妖异。
老妇说,这韭菜怎么割都割不完,夜里偶尔还会泛起一股淡淡的、像是锅巴烧糊了的焦香。
一股寒意从司空玥的脊椎升起。
她立刻调转方向,没有回家,而是像一个幽灵般穿行在这座刚刚苏醒的城市里。
她发现,餐馆的厨余垃圾桶里,几乎每一份打包盒里都刻意剩下了一道菜;一个正在吃早餐的孩童,捧着牛奶盒,喝到一半会莫名其妙地停下,对着空气发一会儿呆;一位在公园晨练的老人,用保温杯喝水,也总会习惯性地留一个杯底。
这些人,他们从未见过鬼神,甚至对“禁睡症”的真相都一无所知,可他们的行为,却像被某种无形的指令操控,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性。
当晚,司空玥利用过去的权限,侵入了城市的监控系统。
当她将时间快进到凌晨三点时,屏幕上呈现出让她头皮发麻的一幕——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无数家庭的厨房里,感应灯几乎在同一时间微弱地亮起。
一个个穿着睡衣、双眼紧闭的主妇,如同梦游般打开冰箱或电饭煲,机械地多盛一勺饭或倒一杯水,然后又默默地放回去,不多不少,精准地完成某种仪式,再转身回到卧室,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这根本不是习惯,这是一种已经被写入人类基因的,集体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她驱车赶回早已废弃的安宁局分部档案库,在积满灰尘的库房深处,她找到了那份她曾经嗤之以鼻的、被列为“封建糟粕”的唐代《饿灵志》残卷。
借着手电的微光,她翻到其中一页,一行蝇头小楷赫然映入眼帘:“岁逢大疫,地动山摇,百死一生。幸存之民,自发减食,无论贫富,餐必留份,谓之‘留生口’,以安逝者,以防魂归无依,引祸于生人。”
“留生口!”
司空玥拿着残卷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然顿悟。
什么“幽冥之眼”,什么神器的恩赐!
那从来都不是什么外来的超凡力量。
那是根植于人类血脉深处,在濒临灭绝的巨大危机面前,被重新唤醒的、最古老的生存本能!
唯有保持一丝永恒的、恰到好处的饥饿,才能让感官维持在最敏锐的状态,才能感知到现实与“里世界”的边界,才能与那些同样在饥饿中挣扎的“存在”达成脆弱的共鸣!
她走出档案库大楼,雨已经停了。
一轮残月挂在洗过的天幕上,清冷如霜。
她将自己的竹编食篮放在台阶上,取出了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份饭菜。
她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拿起筷子,只吃了一小口,然后将剩下的大半碗,郑重地放在身旁空着的位置。
月光下,她第一次不是以一个研究者,而是以一个“祭祀者”的身份,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举起了筷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对不起……以前,我总想着修复一切。”
话音未落,她身旁那碗米饭的表面,突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在时空的另一端,真的有人与她一同举箸,隔着生死的界限,与她共餐。
而在千里之外的西北荒原,陈三皮正途经一座被焚毁的古代驿站。
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与灰烬之中,他看见一株瘦弱的野麦,倔强地从地缝里长了出来。
那麦穗的顶端,因为缺水而微微弯曲,如同一个饥饿的人在鞠躬,穗头精准地指向东方。
他蹲下身,沉默地注视了许久,然后伸手,从那干瘪的麦穗上,摘下唯一一颗还算饱满的麦粒,放入口中。
没有任何味道,干涩,粗糙。
可就在麦粒被嚼碎的瞬间,他的双眼之中,骤然泛起一抹幽蓝与草绿交织的微光,一闪即逝。
是这片被他“投喂”了无数次的土地,终于开始,反哺它的施食者。
这个世界,正在以一种他从未理解的方式,缓慢治愈。
春寒料峭,连绵的阴雨终于有了停歇的迹象,但空气里的湿冷却仿佛渗入了骨髓。
在西南山区,林小满刚刚结束了一趟长途配送,手机App上却弹出了一条不同寻常的新订单,没有客户信息,没有配送费,只有一条冰冷的路线指引——一条需要连续穿越三座早已废弃的地铁站、无人敢走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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