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那幽蓝色的光,像一簇鬼火,映在林小满年轻而疲惫的脸上。
他用力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没有客户姓名,没有联系电话,甚至连代表着收入的配送费都是一个冰冷的零。
只有一条扭曲的路线图,像一条深入地狱的毒蛇,起点是他现在的位置,终点则在三座废弃地铁站的另一头。
禁睡时代降临后,城市的地下网络就成了禁区中的禁区。
那里黑暗、潮湿,信号断绝,是流浪汉、罪犯和某些更糟糕东西的乐园。
连续穿越三座?
没人敢这么做,至少在白天不敢。
但现在是凌晨。
林小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混着冷雨气息的唾沫。
他没有取消订单。
自从在那场必死的车祸中被那个男人救下后,他就隐约明白,有些订单是无法拒绝的。
它们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从车座下摸出一个半旧的保温箱,小心翼翼地放好客户订的猪脚饭和酸笋汤。
做完这一切,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因反复使用而边缘起毛的黄色便利贴,用近乎朝圣的虔诚,贴在了保温箱的外盖上。
便利贴上是用黑色记号笔写的六个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别吃光,留一口。”
这是他自己的仪式。
他从未见过那个男人的样子,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背影和一句低沉的嘱咐。
但他把这句话,当成了自己在末世安身立命的信条。
电瓶车无声地滑入地铁站黑洞洞的入口,一股混合着铁锈、霉菌和未知腐败物的气息扑面而来,阴冷刺骨。
应急灯早已熄灭,唯有车头灯切开浓稠的黑暗,光柱中,无数尘埃如惊动的飞蛾般狂舞。
车轮碾过碎石和垃圾,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第一座站台很快就到了,空无一人,墙壁上涂满了意义不明的符号和疯狂的字句。
林小满不敢停留,拧紧电门,一头扎进更深邃的隧道。
黑暗仿佛有了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风声在耳边呼啸,时而像女人的呜咽,时而又像野兽的低吼。
他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自己,视线冰冷而饥饿。
就在即将穿过一段隧道塌方区时,车灯的边缘扫到了墙壁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林小满猛地刹车,车轮在积水的地面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噪音。
他停下来,调转车头,让光柱稳稳地照在那行字上。
是用黑炭写的,笔画粗糙,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里曾经有人吃饭。”
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字体,这种仿佛要将字迹刻进骨头里的饥饿感,和他曾在城外荒山岩壁上见过的那些神秘刻痕,如出一辙!
是那个人……是三皮哥来过这里。
一种莫名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跳下车,打开保温箱,没有去拿客户的订单,而是取出了自己那份还没来得及吃的便当——一盒白饭,几片炒青菜。
他走到废墟中央那块还算平整的水泥板前,学着记忆里模糊的祭祀仪式,将便当盒打开,又从背包里拿出另一副备用的一次性碗筷,并排摆好。
仿佛对面,正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客人。
他端起自己的饭盒,只吃了一半,然后将剩下的一半,连同那双崭新的筷子,郑重地推到了对面。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觉得,应该如此。
这个地方,因为那个男人的存在,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嗒”。
林小满悚然回头,只见他那台最普通不过的电驴保温箱,顶盖竟自动弹开了。
箱体侧面的小型电子屏,此刻正亮着诡异的红光,上面浮现出一行陌生的字符,完全不是平台订单的标准格式。
【配送至:A】
【收货人:井底之人】
【备注:告诉他,我们都记得。】
这不是订单,这更像是一段从时光深处打捞出来的记忆,被强行具象化。
林小满的头皮一阵发麻,但他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是一种宿命般的平静。
他没有多想,转身走回废墟中央,拿起自己那份只吃了一半的便当,将那剩下的一口饭,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保温箱的最深处。
“三皮哥,”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喃喃自语,“这次,我替你送。”
保温箱“啪”地一声自动合拢,屏幕上的红光转为柔和的绿色,像一枚通行的印章。
终点站“A”并非某个具体的门牌号,而是一处被标记在废弃地铁线路图末端的小隔间。
林小满找到那里时,发现是一间藏在通风管道深处的简陋厨房。
一个盲眼的老人正佝偻着背,独自守着一口巨大的汤锅,锅里翻滚着乳白色的米粥,香气浓郁得几乎化不开。
“订单,”林小满的声音有些沙哑,“您的外卖。”
老人没有回头,只是耸动着鼻子,用力地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
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珠里,忽然就滚出了两行浑浊的泪水。
“这味道……这味道……”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林小满递来的、只装着一口剩饭的饭盒,“和那年大雪夜,一模一样。”
林小满愣住了。
“那孩子……他以前在我这儿打过工,”老人捧着饭盒,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三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他背着一个发高烧的小男孩,从我这儿冲了出去。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破手机,屏幕上亮着新的订单……”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他们说,那孩子死在了巷子里,为了几十块钱。从他走的第七天开始,我每天都在这灶上多煮一碗粥,多留一双筷子。我总觉得他还饿着,总觉得他还会回来。没想到……真等到了。”
林小满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他终于明白了,那个传说中的男人,那个被无数复活者敬畏的“施食者”,曾经也只是一个为了生活拼命,会为了一个生病的孩子冲进雨夜的少年。
离开时,老人追了出来,将一双被摩挲得温润光滑的乌木筷子塞进他手里。
“孩子,带上它。传下去。”
林小满握着那双尚有余温的筷子,走在返回的路上。
隧道里的阴风似乎不再那么冰冷,黑暗中那些窥视的目光也仿佛变得柔和。
他忽然明白,自己从未真正见过陈三皮,甚至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可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活成了他的影子,在延续着他的路。
当晚,林小满回到自己那间狭窄的出租屋。
他没有开灯,而是点了一根蜡烛,在桌上郑重地布下餐席,将那双乌木筷子摆在了对面的空位上。
他对着空气,轻声说:“师父,今早的饭,我没吃完。”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持续了一整夜的阴雨,骤然停歇。
桌上的保温箱盖,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发出一声轻响,缓缓合拢。
侧面的电子屏最后一次亮起,显示出一行字,随即彻底熄灭。
【订单已签收,配送员:未知。】
数日之后,一个更年轻的见习骑手准备第一次出车。
林小满走过去,将一张崭新的黄色便利贴,贴在了对方崭新的保温箱上。
少年好奇地看着上面的字:“别吃光,留一口。哥,这是谁写的规矩?”
林小满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重要了。你只要记住——别吃光,留一口。”
而在千里之外,北方群山的最高峰,陈三皮静静立在一块俯瞰人间的巨岩之上。
他脖颈上那条挂着神器碎片的空链,在凛冽的山风中寸寸碎裂,化作齑粉,随风飘散。
他的目光穿透云层,望向山下那片由无数灯火汇聚成的温暖海洋。
他能“看见”,每一扇窗的背后,几乎都有一碗少了一口的饭,或是一杯留了底的水,在静静地冒着热气,维系着生与死的脆弱平衡。
他做到了。
他转身,向着更深的暮色与荒芜走去。
他的身影在风中逐渐变得稀薄、透明,最终与这片古老的山脉和长风融为一体。
大地深处,仿佛有千万个声音,汇成一句悠悠的低语,在时空中回荡。
“师父走了,但饭,还热着。”
然而,无人知晓,就在这片看似重归宁静的土地之下,极北之地的万载冻土层深处,那片连禁睡时代的流星之火都未能融化的永冻之雪,正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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