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拿接过药剂，一饮而尽，花香滑入喉咙，随即，强烈倦意涌了上来，迅速淹没他的意识。
在凯的帮助下，他躺到了那张简易床铺上。
在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汉斯、莉莲、老查理、巴顿、薇薇安和凯，六个人围绕着他盘膝坐下，凯一只手自始至终都稳稳地按在背后的剑柄上。
地下空间里，只剩下煤气灯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众人逐渐变得均匀悠长的呼吸声。
宁神药剂将约拿的意识深深拖入无梦的睡眠。
不知过了多久，约拿被一种窒息感惊醒了。
思维变得迟滞，一股滑腻而冰冷的触感蔓延在胸前。
药效尚未完全褪去，他强迫自己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血液倒流，睡意被彻底驱散！
围坐在他周围的六名潜入者，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
但他们的头都无力地垂着，下巴抵在胸前，呼吸悠长而平稳。
他们的脸色在煤气灯稳定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灰败，仿佛生命力正被无形的抽走，连最跳脱的凯，此刻也眉头紧锁，脸上失去了所有神采。
而在他床铺的边缘，从地板一个东西正缓缓地“渗”出来。
它没有固定的形态，更像是一团不断扭曲、翻滚的深灰色浓雾，勉强勾勒出一个瘦长、扭曲的人形轮廓。
它没有面孔，没有五官，在应该是头部的位置，只有一片深邃的的黑暗。
此刻，这存在正紧紧地抓着约拿的脚踝，却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将约拿向床下拖曳！
“呃……”约拿想要叫醒众人，喉咙却像是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他拼命挣扎，想要踢蹬，想要呼喊，但他的双腿毫无知觉，上肢的力量在这非物质的拖曳面前显得如此可笑。
求生的本能如同火山爆发！
约拿的目光疯狂扫视，落在了那个之前莉莲女士放药剂用的、此刻空空如也的玻璃管上！
猛地伸手，一把抓住，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向身旁汉斯警探的大腿！
“砰——哗啦！！”
玻璃碎片四溅，在汉斯的裤子上留下点点血迹。
汉斯身体猛地一颤，骤然惊醒！先是瞬间的迷茫，但在捕捉到正在拖曳约拿的灰影，迷茫被怒意取代！
没有丝毫犹豫，汉斯右手从腰间拔出了一柄造型奇特的短管火铳！
“敌袭！醒来！！” 他怒吼道，声音在寂静的地下空间炸开，试图震醒其他同伴。
几乎在玻璃碎裂的同时，距离约拿最近的凯，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反应迅速！反手抽出了背后的巨剑！
那沉重的剑身在他手中轻若无物，带着呼啸，划出一道银亮的弧光，直接斩向那只抓住约拿脚踝的灰雾之手！
灰影似乎对凯那巨剑颇为忌惮，那灰雾之手猛地缩回，避开了剑锋。
但它并未消失，而是发出一种带来晕眩的尖啸！
整个灰雾身躯猛地膨胀，变得更加凝实，不再专注于约拿，而是如同扩散的瘟疫般，扑向了刚刚醒来、尚未完全摆脱沉睡迷雾的众人！
“莉莲女士！得罪了！” 约拿嘶哑地喊着，没有丝毫犹豫，抓起一块锋利的玻璃碎片，狠狠地刺向了莉莲女士的手臂！
“啊！” 莉莲痛呼一声，温和的眼睛瞬间恢复了清明与冷静！右手从围裙口袋中掏出几个不同颜色的小纸包，迅速判断局势，将一包闪烁着磷光的粉末撒向试图靠近老查理的灰雾。
“嗤——！” 粉末与灰雾接触，爆发出密集的声响，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刺鼻气味，有效逼退了那股灰雾。
“老查理先生！” 约拿转向旁边须发皆白的老者，玻璃碎片再次刺下！
老查理闷哼一声，苍老的身体一震，眼睛猛地睁开，枯瘦的手指立刻在胸前结出一个复杂古老的手印，口中吟诵。空气中有无形的锁链开始凝聚，发出细微的嗡鸣，试图束缚灰影的动作。
“巴顿先生！”
巴顿“嗷”一嗓子，睡意瞬间被驱散。
“该死的玩意儿！” 他怒吼一声，抄起靠在桌边的一个沉重的大号黄铜扳手，狠狠地砸向地面和墙壁上！
“砰！砰！” 沉重的敲击声响起，地面与墙壁显现出符文，符文亮起刺眼的光芒，形成一道明亮的栅格，干扰着灰雾的流动。
最后是薇薇安。
约拿用玻璃碎片尖锐的边缘划了一下她的手腕。
薇薇安“呀”地一声低呼，睁大了眼睛。
她立刻双手紧紧捂住耳朵，闭上眼睛。
一股精神波动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抵消着灰影的精神尖啸。
转眼之间，六名潜入者已全部被约拿唤醒！
战斗的天平开始倾斜。
莉莲撒出形成火焰的红色粉末，随后抛出释放麻痹雾气的黄色晶体，有效地限制了灰影的移动和分化。
老查理的咒文如同无形的枷锁，一层层缠绕在灰影，让它翻滚挣扎的速度明显变慢，雾气变得稀薄。
巴顿用扳手有节奏地敲击着符文，维持着能量栅格的稳定。
薇薇安的精神屏障虽然不断被冲击，却顽强地支撑着。
核心的战斗依旧在汉斯和凯与灰影之间。
汉斯不断变换着咒文和手势，时而用短铳激发出的银色涟漪冲击灰影，时而从腰包掏出刻满符文的金属圣钉试图钉住灰雾。
而凯的巨剑挥舞得密不透风，银亮的剑光几乎织成了一张死亡之网，将试图突破防线、攻击他人的灰雾一次次斩碎、逼退。
“在胸腔偏左的位置！” 薇薇安突然提示，她的灵视穿透了灰雾的表象，捕捉到了灰影的核心。
“凯！掩护我！” 汉斯低喝一声。
“交给我！” 凯心领神会，他猛地一个滑步，巨剑由下至上一个迅猛的上撩，逼得灰影向右闪避，同时左拳闪耀起微弱的白光，一拳砸在试图从侧面袭向汉斯的灰雾触手上，将其暂时震散。
汉斯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时机！
他手中那柄奇特短铳的铳口，凝聚起一点微光，随后扣动了扳机。
没有震耳欲聋的枪声，只有一声戳破的“噗”的异响。
一道细长的射线从铳口射出，精准命中了薇薇安所指出的、灰影不断扭曲、搏动的核心！
“嘶噶——！！！”
灰影发出了它出现以来最凄厉、最尖锐的嚎叫！整个身躯剧烈地、疯狂地扭曲、膨胀、然后猛地向内收缩！
最后消散、蒸发！
几秒钟后，最后一丝灰雾也彻底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地下空间里一片狼藉，。
战斗，终于结束了。
凯将巨剑拄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从他赤红色的发梢滴落，看向一旁观战的约拿，目光充满了赞赏。
“我果然没有看错......”
约拿正要回话，一股温和的洪流，毫无征兆地在他意识深处爆发！
“约拿！”
“亚尔莫先生！”
“莉莲快帮他看看！”
然而，外界的呼喊约拿已经听不到了。
模糊的、温暖的怀抱，一个面容温柔的妇人轻轻哼着走调的摇篮曲，窗外下着淅沥的小雨。
一个高大却同样瘦削的男人，将他扛在肩头，在难得的休息日里去看码头停泊的巨大蒸汽轮船，咸腥的海风吹拂着他稚嫩的脸庞。
父亲粗糙的大手摩挲着他的头发，声音带着疲惫却充满期望：“我们的小约拿，以后要去更远的地方，坐更大的船……”
刺耳的咳嗽声，压抑的哭泣，浓重的药味，然后是穿着黑色衣服的人们，沉默的罗伊斯紧紧握着他的手，天空是灰色的，不断落下冰冷的雨滴。
罗伊斯日益佝偻却始终宽阔的背影，在煤油灯下为他缝补书包，将唯一一块肉排不动声色地拨到他的碗里，自己就着清水啃干硬的黑面包。
“多吃点，你在长身体。”
海德加大学的拱门，第一次走进去时的心潮澎湃；图书馆里陈旧纸张和墨水的气味；霍夫曼教授精彩的讲座；与同学在校园里争辩学术问题；拿到优异成绩单时，迫不及待跑回家想告诉罗伊斯的雀跃……
无数次在日记里写下：“等我毕业，找到工作，第一件事就是给罗伊斯买一件厚实的新外套，让他别再受冻。”“我要让他休息，去看看他从没看过的风景。”
斯派克神秘兮兮的邀请，“5金镑”的诱惑在脑海中与罗伊斯开裂的双手、沉重的账单反复权衡……那一丝微弱的不安被对压下。“只是露个面……。”
在这记忆洪流的尽头，约拿的意识被牵引着，沉入了一片奇异而宁静的领域。
那是一片弥漫着柔和光晕的湖泊。
在湖心的光晕中，他“看”到了一个身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有着柔软棕色头发、眼眸如同海洋般湛蓝的青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温和与些许未经世事的腼腆。
这正是约拿曾在镜中看到的、属于这具身体原本的样貌——“约拿·亚尔莫”。
他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感激而又有些腼腆的微笑，静静地望着约拿。
【谢谢你。】
【谢我？我占据了你的……】
【不，】
【不是占据。是你……让我活了下来。】
他的意念中流淌过那场聚会最后时刻的记忆——震耳欲聋的巨响，背后撕裂般的剧痛，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坠入绝望。
【那一刻，我已经死了。】没有恐惧，只有淡淡的遗憾，
【我的灵魂本该彻底消散。是你的到来，让我没有完全消失，让我能以这种方式……继续‘存在’下去。】
【我……】
【所以，请你，活下去。】
【连同我的那份，一起活下去。你是承载了我所有记忆、所有情感、所有期望的——约拿·亚尔莫。你，是我活着的证明。】
他脸上那释然与祝福的笑容，温暖而安详。
即将完全消散的最后一刻，或许是问候或许是祝福，清晰地回荡在灵魂深处：
【早上好！约拿·亚尔莫先生！】
【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那最后的意念便彻底地、安宁地融入了约拿意识，再无分别。
约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缓缓扫过周围围拢过来、脸上写满关切的众人——汉斯、莉莲、老查理、巴顿、薇薇安，还有扶着他的凯。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身体的每一次心跳，每一份记忆与情感，这份包含了失去至亲的痛苦、与兄长相依为命的温暖、对知识的渴望、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刚刚经历诡异的复杂人生……在这一刻，才真正完整，毫无隔阂地，属于了他自己。
晚安，约拿·亚尔莫先生！
是的，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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