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驼队走了大半日,萧铃儿就察觉到那位河西卫的云奇校尉很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因为全权负责驼队的安全,云奇总是来来回回地在队伍中穿插巡视,每次路过萧铃儿的身旁之时,他都是一番嘘寒问暖,不是递上水囊,就是拿来吃食,有时甚至还会在萧铃儿不注意的时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她的侧影看上好一会儿。
而这位年轻校尉过度殷勤的举动,让萧铃儿很有些不知所措。
一直冷眼旁观的常安,却笑着对萧铃儿打趣道:“丫头,云校尉对你很是关心呢。也对、也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窈窕淑女?萧铃儿自我怀疑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不男不女、不伦不类,依旧很粗糙的打扮,开始怀疑起云奇那双好看的眸子是不是吹风吹多了,搞得看人都看不清了。
就在这时,云奇又巡视到了萧铃儿的身边,并问了她与前几次差不多的问题,“萧姑娘,你的伤怎么样了?需要休息一下吗?”
萧铃儿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她微笑着回复云奇道:“云校尉,谢谢您的关心。我不累、不渴、不饿、伤口没事,也不需要休息。”
“哦,那萧姑娘若有任何需要,一定随时告知在下。”对于萧铃儿明显冷淡的态度,云奇完全不以为意,依旧和颜悦色、彬彬有礼。
“谢谢云校尉的关心。”萧铃儿忽然就感到很不好意思,毕竟,是云奇救了自己,又一路护送,而且他也没有任何恶意,自己不该用那么冷冰冰的口吻同他讲话的。
“萧姑娘不必客气。”云奇笑着作别萧铃儿,继续着新一轮的巡视。
“丫头,你似乎对云校尉有些抵触呢?”常安在旁微笑着调侃道。
“先生,能得云校尉如此关怀,我委实受宠若惊,不太习惯。”一想到云奇看向自己时那种莫名的眼神,萧铃儿就觉得心中隐隐发毛,能习惯才怪。
傍晚时分,驼队行至一片绿洲。
澄清的湖水,淡淡的湿气,引得众人一阵阵的欢呼雀跃,人们纷纷跳下了骆驼,摘掉遮蔽风沙的幂篱,开心地涌向湖边捧起清水猛地泼在脸上,便顿觉几近晒焦的皮囊霎时恢复润泽,有的人甚至一猛子把头扎进水中,半天不愿意上来,就连稳重如常安也不免生出了几分雀跃,在阿加的搀扶下坐到湖边,灌上了几口清凉的湖水。
被毒晒了大半日的萧铃儿早已是晕晕乎乎、头昏脑涨,她费力地摘掉被汗水浸湿的头巾,艰难地爬下了驼背。
“萧姑娘,你没事吧?”
萧铃儿默默地叹了口气,一抬头,果不其然,云奇正大睁着双眼,关心地看着她,并且两手微微前伸,似乎是想扶她一把。
虽然确实不舒服,但萧铃儿还是对云奇客气地摆摆手道:“没事、没事我只是渴了——”
“呶,”话还没说完,萧铃儿的嘴边就多了一个水囊,云奇又指了指右手边不远处的一个刚刚搭就的凉棚道:“姑娘可在此暂歇。”
这一次,身体虚乏的萧铃儿没有拒绝云奇的好意。
凉棚中,阿翠边搭着炉灶边与萧铃儿闲聊,“姑娘,您真是好福气啊,奴家还从未见过云校尉对谁这般上心过呢。”
“是吗?”萧铃儿心不在焉地望了一会正在湖边嬉戏的驼队众人,忽然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除她和阿翠以及另外几个粗使婆子之外,这只近两千余人的队伍,几乎就再无其他女子了,这一发现,令萧铃儿立时茅塞顿开,自认为找到了云奇对其过度热情的原因,“久居鲍室,乍闻兰香,心旌神摇,情不自已”。于是,萧铃儿便自以为已经洞悉了云奇对自己频频示好的缘由,不过是长期“审丑”后的虚假幻觉,时间一长他肯定就会对自己失去兴致的。
“萧姑娘,看我捉到了什么!今天你有口福了哦。”这时,兴高采烈的云奇挽着衣袖从湖边一路走了过来,紧跟在他身后的部下手中捧着一尾翘翅肥鱼。
能在大漠里吃到新鲜的鱼,简直是莫大的享受。一开心,萧铃儿顿时觉得头也没那么晕了,胸口也没那么闷了,连带着笑容也灿烂了许多。
夜晚的大漠,冰冷刺骨,而睡在帐篷内仅披盖着一件薄毯的萧铃儿却没有感受到一丝寒意。挠挠许久未曾清洗的散发着浓浓异味的发辫,萧铃儿自我解嘲道:“想来,头顶泥淖而自清丽,说的应当就是我了。”
“嗷呜——嗷呜——”
睡到半夜,萧铃儿猛然被一阵凄厉的嚎叫声给惊醒了,是狼嚎!她急忙坐直身子,意识也立刻清醒——这里是绿洲,不仅仅人,沙漠中的野兽也经常会寻迹而来。
萧铃儿侧耳倾听,发现除了狼嚎,帐外一片静悄悄的,不好,常安先生!
就在她意欲冲出帐篷去查探常安的情况之时,云奇的声音忽然在帐外响起,“萧姑娘,你莫要惊慌,云某已遣部下前去驱狼,应该很快就没事了。”
“常安先生是否无恙?”萧铃儿担心道。
“放心吧。”云奇道:“先生帐前一直有人值守,他不会有事的。”
萧铃儿想了想,还是走出了帐篷,清冷明亮的月光下,云奇长身玉立站在一轮圆月下,那身姿一看就是行伍之人,英挺、笔直,在沙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见到萧铃儿,云奇冲其温柔一笑道:“萧姑娘,此间之事你勿须心扰,且去歇息吧。”
“辛苦云校尉了。”面对云奇的关怀,除了一些泛泛的感激之词,萧铃儿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萧姑娘,难道你真的不记得云某了吗?”云奇忽然问了萧铃儿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嗯?”萧铃儿疑惑地看着云奇,问道:“此话怎讲?”
云奇皱了皱眉头,然后用双手捂住两腮,自上而下使劲搓动脸上的肉,几乎把眼睛挤成了一条缝,“这样呢?还是想不起来吗?”
云奇的脸被他自己搓得完全变了形,其滑稽的模样,顿时引逗得萧铃儿有些忍俊不禁,不过,当她看到云奇那双在缝隙中艰难睁开的眼睛之时,却陡然回忆起了一件几乎被她遗忘的往事,随即也便明白了,她与云奇果然并非初识。
四年前,十五岁的萧铃儿趁着师父外出独自偷偷跑出了寒冰宫,打算游历江湖、行侠仗义一番。然后她就误打误撞遇到了一个商队,并利用随身携带的药丸救活了身染重疾的商队首领,再然后自称“无家可归”的她就被商队首领收入了队伍,且一路跟着商队去到了大漠之中。
运气不佳的他们在初入大漠之时就遭遇了一场大沙暴,沙暴过后她与商队走散,却在无意中发现了一名被毒蝎子蛰成了“胖猪头”的男子。男子的脑袋肿胀硕大到连话也讲不出,这使得萧铃儿一下子就想到了寒冰宫里的厨娘阿春。阿春十多岁时也被毒蝎子蛰过,因救治不及时,后来虽然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却被毁了容貌和嗓子,成了一个面目丑陋的哑巴,都四十八岁了也没嫁出去,活活愁煞了她的老爹和老娘。不愿意看着惨剧在她面前再次发生的萧铃儿,当即就决定拯救男子于水火之中。
而那男子竟也没有拒绝萧铃儿的好意,在其后的七天内,全力配合萧铃儿的救治,给什么吃什么,再苦再难吃的药,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历经了打摆子、拉肚子、出疹子等等一系列副反应,在萧铃儿把从寒冰宫带出来的各色瓶瓶罐罐里的药丸加药粉全部试完之后,男子的状况居然真的有了“显着”的好转——虽然依旧头大如斗,但眼睛却不再是一条缝了,最起码萧铃儿能看清他眼眶内墨绿色的眼珠子了。
所以,曾经那个猪头一样的男人,居然就是云奇!
看着容貌如此出众的云奇,萧铃儿不由地在心中感慨万千,‘哎呀呀!哎呀呀!幸亏当年我小飞侠及时出手救治,不然这样仪表堂堂的‘绝世美男’,岂不是就要被毁掉了?那得伤了多少如花美眷的心呢?’
眼瞅着萧铃儿从初时的疑惑到后来的恍然大悟,云奇笑着问她道:“萧姑娘都想起来了?”
萧铃儿点点头,忍不住盯着云奇的样貌,慨叹不已道:“啧啧啧,原来,你长这样啊!”
“怎么样?”云奇双手抱胸,很是期待道:“云某人的样貌,没让萧姑娘你失望吧?”
“当然没有,当然没有。”萧铃儿笑得眉眼弯弯,“还好你遇到了我,否则这得哭死多少大姑娘、小媳妇。”
“是是是,”云奇抱着拳冲萧铃儿作揖下拜道:“云玄希多谢姑娘当年的再造大恩。”
如此一来,萧铃儿便完全释然了,看来云奇对她的嘘寒问暖、照顾有加都是源自于对昔日恩人的感激之情呀。
“其实,这四年来,云某一直都在寻找姑娘。”云奇道。
“找我,”萧铃儿不解道:“为何?”
“为了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呀。”云奇笑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此乃君子之道。”
“哎呀,那个‘涌泉相报’就不用了。”萧铃儿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道:“都是江湖儿女,这点小事就不要挂怀了。况且当年给你祛毒那会儿,你也没少被我这个半吊子郎中折腾,光跑稀拉肚就差点让你丢了半条命,也就是你身体底子好,换了别人,说不定早就被我治残了呢。”
“确实,那时候,云某也真的以为会死在姑娘手里呢。”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云奇不禁以拳抵唇,笑得很是开怀。
“我又没逼你,那些药可都是你自己愿意吃的。”萧铃儿不服气地为自己辩解道。
“是啊,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云奇笑道:“不过,最遗憾的是,恩人还未告知姓名和来历就消失不见了,害云某一度以为你是不是上天派来搭救我的仙女,救完了人就飘然离去了。”
“不,我没有消失!”萧铃儿涨红了脸否认道:“我只是想趁你睡觉,出去给你打些野物补补身体的,谁知走太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等我总算找到路赶回去的时候,你竟已经踪影全无了,我还以为你是怕我给你讨要诊金趁我离开就偷偷跑了呢。”
“你说什么?”云奇讶然失笑道:“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你是怕治不好我,所以才会丢下我这个累赘,独自离去了呢。”
那个清晨,一觉醒来的云奇,发现为他治病的女孩突然消失不见了,等了许久也未见她回来,各种不详的猜测纷纷涌入他的脑海中,于是,他便开始了整整两天漫无目的地寻找,也因此与萧铃儿彻底擦肩而过。
萧铃儿与云奇互相望着对方,忽然相视而笑,曾经的往事就此成为了二人最美好的共同回忆,生人乍逢变成了老友重聚的同时,两人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也顿时弥散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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